那话是怎么说的?“人生莫如闲”。钟荟重活一世算是对此深有体会。
上辈子的钟十一娘没好好享受过闲暇光阴,但凡不是病得下不来床,就要死撑着爬起来挥毫泼墨,鼓琴读书,倒不是她有时时刻刻砥砺琢磨自己的觉悟,实在是因了和卫七娘较劲的缘故。
每每提起卫家七娘子,钟荟就要凭空生出几许既生瑜何生亮的嗟叹。
卫七与她并称京都双姝,要说风雅渊薮比她退了一射之地,然而论博观深沉,却又略胜她一筹——钟荟生性有些祖传的不着四六,固然是文采风流,做起正经学问来总是难以沉心静气。
钟卫通家故谊,她和卫七又是同岁,长辈们无事便要拿两人来比比。
“你看那卫七娘,声容吐属多么端雅,何尝如你这般手脚不停似个猢狲……”
“你这篇文章写得文字枝蔓,辞气板滞,看看人家卫七娘的手笔,多么典丽精粹......”
“卫七娘已将施、孟、梁丘诸学都通了,你连经文尚且读得磕磕绊绊……”
“啊呀看看卫家小娘子这乌油油的头发,咱们十一娘也不知怎的,发色黄不说,还稀拉拉的总不见长……”——这个还是她亲娘。
最让钟荟气不过的是,卫七顶着一副祖荫的绝世好相貌,偏要和她个黄毛药罐子抢才名,这是何苦来哉?怨归怨,却是不甘心将京都第一才女的头衔拱手让人,拼着吐出两口鲜血也要争这一口闲气。
外间无人知晓,这钟十一娘的才学倒有一大半是被卫七娘逼出来的。
如今一抔黄土万事皆休,世上再没有钟十一娘其人了,她也不必再与卫七娘较劲了,心头却有些空荡荡的,仿佛一腔不足为人道的志向都无处着落。
也不知此生是否还有机会见着亦敌亦友了一辈子的卫七——说是一辈子,这一辈子着实不算长,且于她是一辈子,于卫七却只是个开端罢了。
钟荟这么一想,有些没滋没味起来,着人搬了张竹榻置于廊庑下,榻上搁了一条又长又阔的食案,招招手示意阿杏过来。
“昨日的裹蒸用着不错,你去小厨房瞧瞧可还有,撒些香药、松子和胡桃仁,”钟荟一边盘算一边吩咐道,“再拣新鲜的果子取几样来,不拘哪种,只不要窖里的,等等还有,温一碗酪浆,多放些石蜜,记得用银碗装。”
“胡桃……果子……”阿杏翻着眼睛翕动嘴唇,半晌露出个为难又谄媚的笑,本来就小的眼睛被脸上横肉一挤成了一条缝,“娘子慢些说,奴婢记不住。”
“……”
“还是我去吧,”蒲桃正掀帘子从厅事里走出来,把胳膊上搭着的鹿皮递给阿杏,笑着道,“把这铺上,竹簟寒凉,莫将娘子冻着了。”
钟荟总觉得自打那天她在夫人面前求情之后,蒲桃就有些不一样了,似乎展颜的时候也多了些,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
蒲桃去了不多时,便提了个五层的食盒回来。
“枇杷从南边运过来有些时日了,奴婢见皮已有些发黑,便没有拿来,”蒲桃一边打开食盒,将吃食一样样摆在案上,一边说道,“这些青枣倒还新鲜。”
白瓷碟中盛着去核切片的青枣,五色琉璃盘上摆着雪白的笼饼,酪浆盛于镂银碗中,上面还洒了各色果干,越窑青瓷盘中点缀着几只拇指大小的裹蒸,已经剥去了竹箨,蒸熟的精浙米泛出莹亮的紫绀色泽来,一旁几个褐釉小缽中分别盛着香药、松子和胡桃碎。
蒲桃把最后一个镂银小盅放下,掀开嵌水晶珠的小盖,内里还嵌着个白瓷盅,“昨晚的七宝羹还剩了一盅,奴婢见您用得好,便也一起取了来。”
钟荟顿时食指大动,旋即又有些凄凉,什么时候连隔夜羹汤也能叫她垂涎三尺了?
三世长者知被服,五世长者知饮食。姜家的饮馔不算差,食材不乏一些难得的水陆奇珍,然而与列鼎而食的人家比起来,厨子的手艺就有些平庸了。
但凡世家大族都有些传世的名馔佳肴,四处网罗名厨,不惜千金地收入府中,以便宴客时艳惊四座,博得交口称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