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氏刚嫁进来时料想自己这张脸必不能讨得郎君欢心,打定主意好好侍奉舅姑,以期尽快在府中立足,便打迭起十二分的精神来,每日晨昏定省,殷勤侍奉。
原以为伸手不打笑脸人,婆母一个出身贫寒见识短浅的市井老妇,想必也没有底气磋磨她一个官家媳妇,不料自打进门就没见着一天好脸色,微有闪失便是一顿劈头盖脸的呵斥,只差没抄起拐棍打她。
曾家虽算不上世家,但家底颇为殷实,祖上却也陆陆续续出了几任小官,何曾见过这种阵仗,又因看准了姜大郎是个好性子,新婚燕尔颇有些旖旎氤氲的光景,白日吃了排揎,夜里回了院子脸上就带出些不豫来。
姜大郎是个实心人,见媳妇受了老娘的委屈,便想着和和稀泥做个说客,哪知不说还好,一开口就把姜老太太那炮仗性子点着了。
原来姜老太太对低眉顺眼的曾氏并无不满,只是相信“三朝的新妇,月子的孩儿,不可使他弄惯”,按惯例杀杀她的威罢了,这下却是真动怒了,当下泼了一杯茶水,拣了一个摔不破的藤筐掼在地上。
自此以后姜老太太就再不要曾氏在跟前侍奉了,连晨昏定省都省了,曾氏乐得清闲了一阵子,等到新婚的热乎劲过去,姜大郎开始接二连三往屋里添新人的时候,她就乐不起来了。
再要回过头来服软讨好婆母,姜老太太却是油盐不进,只拿不阴不阳的村话挤兑她,曾氏这才知道,敢情直眉楞眼的呵斥还是自己人方有的待遇!
没有婆母撑腰,又失了夫君的爱重,那几年她在府中举步维艰,连年资老些的下人都能给她脸色看,直到忍辱负重地生下五郎,又步步为营地拉拢管事奴仆,她的日子才好过起来。
邱嬷嬷常常劝解曾氏,老太太虽只是个无权无势的老妇人,但一喜一怒都牵着宫里那位。何况她这人嘴硬心软面又酸,一根肠子通到底,其实并非难以取悦之人,持身也正,即使在曾氏最狼狈的时候也未落井下石——婆母要磋磨一个不得夫君喜爱又没有娘家倚靠的媳妇,手段简直无穷无尽。
曾氏明知她说得对,可就是没法捏着鼻子去日复一日地捂那块又臭又硬的茅坑石头。
走投无路时为了怀上身子,她不惜颜面扫地,像个争宠的妾室一样使计灌醉那扫一眼都令她万分鄙夷的男人;为了搏个贤名,她不得不压抑着腐心切齿的憎恶,对继子继女笑脸相迎、虚以委蛇;为了子女的前程,她每次入宫都殚精竭虑,跪碎了膝盖,还惟恐惹那性情乖戾的娘娘小姑不快;再让她做小伏低讨好一个下贱的市井老泼妇?恕她做不到。
艰难的时候将脸面扔在脚底下踩也没求得援手,顺遂起来自是不必再俯就了。曾氏自觉那是给自己保留的最后一丝颜面,却不想那终究只是柿子拣软的捏——不过是笃定老太太性子鲁直,把她得罪得再狠也不会背地里给你使黑手下绊子。
钟荟对里面的弯弯绕绕情理曲折一概不知,只打听出老太太不知因何缘故很不待见这曾氏,她之所以一病愈就来拜见老太太,一是因着原身感念老祖母的爱护之意,二来也是存着给自己找个靠山的心思——继母不像个好人,阿耶连半个影子都没见着,二叔长年驻守边关且是隔了房的,长兄只比她大三岁,听下人们话里话外的意思还很顽劣,矮子里拔将军,便只剩下姜老太太了。
曾氏等闲是不会踏足这院里的,钟荟闭着眼睛也知道是为了自己的缘故,季嬷嬷这耳报神倒是当得尽忠职守。
钟荟避席向继母行礼,一抬头额上的红肿便落在曾氏眼里。
“你这额头上是谁弄的?疼不疼?给阿娘瞧瞧!”话落急切地揽住钟荟的双肩,半屈着膝,凑近了仔细检视伤处,那动作神情自然又亲昵,丝毫没有破绽,最难得眼眶竟微微泛红,把个焦急到泫然欲泣的慈母演绎得活灵活现,连钟荟都有一瞬间的恍惚,差点信以为真了。
然而她不问哪里弄的却问是谁弄的,就有些着相了。也难怪她慌得乱了阵脚,一个是严防死守的原配嫡女,一个是针锋相对的婆母,竟然趁她不备暗渡陈仓地合纵连横起来,这可如何得了?
姜老太太正欲开口,却见小孙女朝她眨了眨眼,朱唇一启,瞎话滔滔不绝地涌出来:“回母亲的话,方才女儿走在路上见枝头两只雀儿打架,看得出神不慎跌了一跤,磕在道旁一块石头上了,是女儿不小心,倒叫老太太,三老太太和母亲受了惊吓,已滚过两枚鸡子,不太疼了。”
“下回可得多加小心。”曾氏嗔怪道。
她执掌中馈,这府里每个角落都有她的耳目,对方才院里发生的事了若指掌,原以为按着姜二娘的性子,就算不当面将实情和盘托出,也要扭捏造作地掉两滴眼泪,必会惹得老太太不喜,没想到她却拿自己作筏卖了个人情。
曾氏不是姜老太太,可不信一根老山参就能叫人脱胎换骨,她的目光逡巡了一圈,落在垂手伫立在一旁的蒲桃身上,陡然变得有些凌厉起来:“你们这些奴婢是怎么伺候的?二娘子年纪小不小心,你们眼睛生着是出气用的么?”
蒲桃和阿枣立即跪下来不住地磕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