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仆同时看向车外,就见小王爷停在一堆衣衫褴褛的百姓前。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大丫鬟总觉得小王爷往这边看了看。
“应该是咱们安排的人,不然此等衣衫褴褛的百姓,只怕难以入城。”
京城是什么地方?天子脚下,达官贵人云集,站城门楼上一块砖头砸下去,怎么都得惊着个当官的。这等地方又岂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进?进出京城的各处大门都有重兵把守,每个要进来的人先安检再说。
虽说今上登基后放宽了安检尺度,标准远没有太上皇在位时严苛,可百八十号百姓这般浩浩荡荡地集会□□,也绝不可能随便放进来。
坐在马车里,大长公主看着小王爷打马停驻片刻,便带着羽林卫转弯,浩浩荡荡地给人开路。
“臭小子,有了媳妇忘了娘。”大长公主微微皱眉。
见她不悦,丫鬟终于问出存留在心底的疑惑:“公主何必如此抬举那蒋家姑娘?”
“那可是本宫未来的儿媳妇!”
察觉到丫鬟话语中的轻视,她又补充道:“景渊那副性子,决定了的事八头牛都拉不回来,蒋家姑娘是做定了本宫儿媳妇。她品性如何日后关起门来自己说,无论如何,外人都不可欺负到我公主府头上。”
年轻时受够了广平侯的窝囊气,一朝翻身做主,恵大长公主再也不想吃气。
“奴婢知错。”丫鬟忙跪地认错。
这次恵大长公主罕见地没有叫起。大丫鬟跟她再亲,也不过是个下人。而蒋家姑娘嫁进来后就是一家人,她的儿媳妇,只有她能管,还轮不到这帮下人指手画脚。趁着刚有这苗头就掐死,也省得日后麻烦。
处置个下人不算什么大事,她担心的是另一件事。
本来她找百十号村民给蒋家商队造势,也算不上多大的事。可那臭小子横插一岗,出动了羽林卫,这排场可就大了。
这般荣耀,那蒋家姑娘能稳得住?
抱着这种疑惑,她进了茶楼二层观景位置最好的包厢。就在她眼皮子底下,前来感恩的百姓围住了蒋家商队。
蒋家姑娘下马车时,她清晰地看到了那张脸。是个美人胚子,阅尽父皇后宫三千佳丽的她完全想象得到,再过几年她长开后会是何等风华。臭小子眼光不错,颜控的大长公主对阿玲第一印象很好。
所以在随后阿玲面对众人感激张皇无措时,她没有厌恶,而是有些担忧。
可怜见儿的。
臭小子救场救得好!在小王爷甩响鞭子、英雄救美时,大长公主心中满腹豪情。
可随后阿玲的一番话却完全惊住了她。人的名树的影,羽林卫开道、万民赞赏,这种极有可能青史留名之事,只怕连朝中老臣都会忍不住心下激动。
而她却全推给了皇上!
不用再多看了,如果这等人还不够格嫁进王府,那她就等着儿子孤独终老好了。
终于彻彻底底放下心,大长公主喝下邵明大师亲手烹的茶。茶是她带来的极品大红袍,就岭南那几棵古树上采摘的,每年就出有数的几斤。邵明大师泡茶技术与他神乎其技的医术齐名,这般泡出来的茶自然是无比香。
可很快她就喝不下去了,因为底下阿玲的另一番话。
“说来惭愧,其实连这粮种也不能算我蒋家给的。之所以能拿出这笔银子,还是因为皇上圣明,减免了青城税赋。这样算来,归根结底粮种还是皇上给的。”
名声谁不爱?
前世亲眼见过箫矸芝的风光,阿玲更是知晓有名声后的种种好处。若是可能,她也想替蒋家收下这天大的名誉,可她更清楚自己不能!
赈灾乃是朝廷份内之事,你蒋家急吼吼凑上去,是不信任朝廷?
现在万民感激,闹出这么大动静,一群百姓嚷嚷着受灾后要卖儿卖女,这不是在打朝廷的脸?
况且这还是在京城,离天子最近的地方,简直是当面扇皇帝一巴掌。
活腻歪了是吧?
想到这阿玲出了一身冷汗,要只是百十号百姓感激,她接受完后命下人把人送回去也就是了。如今闹这么大动静,加上玉哥哥的本事,只怕也无法平息。思来想去,只有把这份天大的名声甩出去。
甩给皇上是最简单,也是最好的选择。
听玉哥哥说法,龙椅上那位是个明事理的人。指不定高兴了,能再给蒋家点甜头。
确认目标后她也有了动力,用无比笃定的语气说出最后一句话,她彻底把这份功劳移花接木,安在了皇帝头上。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出钱的都是大爷,原来是皇上救了他们。一时间百姓无暇去想,为何富庶的青城会减免税赋。当然等到他们冷静下来想到此点后,再看看自己比之太上皇在位时少了不少的税赋,便自然而然地认为青城也是如此。不过这都是后话了,此时此刻他们只知道是皇上的恩德感动了蒋家,让蒋家出银子买粮种救他们。
山呼万岁声响彻天际!
“这丫头,未免也太过小心谨慎。”茶楼上,恵大长公主对阿玲的称呼已经从生疏的蒋家姑娘变为了亲昵的丫头。
邵明大师点头,用玄妙的声音说道:“小王爷本性张扬,有个谨慎之人在他身边,恰好互补。”
也该有个人管管那猴儿,恵大长公主点头,而后出声唤外面大丫鬟进来。
跪了一路的大丫鬟膝盖有些胀痛,此刻走路的姿势也有些别扭。
“你可知道错了?”
在隔间亲眼目的外面一切,大丫鬟对阿玲也颇为佩服。听大长公主问话,她心悦诚服道:“奴婢知错,日后断不会仅凭出身便莽撞地断定一个人的见识与品性。”
“恩,你带几名侍卫跟在蒋家商队后面,请他们姑娘入我公主府小住。”
丫鬟领命,屈膝退下。
待房门关闭,邵明大师笑道:“这是认定了?”
“景渊单看上他,我还能反对?”
“难不成殿下还会反对?”
心思被戳破,长公主佯怒道:“亏你还是得道高僧。出家人以慈悲为怀,你倒好,非戳破本宫心思不可。”
邵明大师笑笑,苍老的眼眸中满是睿智与慈悲。两个都是他徒弟,手心手背都是肉。前面小王爷可怜些,他就在那丫头跟前说说小王爷童年有多凄惨。如今小王爷明显得偿所愿,那他自然也得多向着点贴心的小徒弟。
毕竟是女儿家嫁进来,远离父母爹娘,进入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多心疼点也是应该的。
“现在你放心了?”
都是人精,长公主又岂会看不破邵明大师心思。此刻的她哪还有半点人前端庄贵气的天家公主风范,剜了邵明大师一眼,她无奈道:“相识这么多年,你还不了解我为人?我又岂是那等尖酸刻薄之人。放眼京城,如景渊这般大的,又有几个未成婚?他那犟脾气,肯成亲我就阿弥陀佛。退一万步讲,就算我想欺负,那也得先过景渊这一关。”
茶楼内两人打着机锋,茶楼外一个隐蔽的角落里,头戴黑色围笠的箫矸芝望着面前山呼万岁的人群,心下万分苦涩。
靖王先一步灰溜溜离开青城,随着他同时离开的箫矸芝亦早一步来到京城。她本以为凭借前世记忆,自己会在这如鱼得水。可真正下手后才知道,没了曾经的美貌和财力,其实她什么都不是。那些前世对她趋之若鹜的男人,如今看她的眼神像在看一只癞□□。
在她快要忍不住时,终于等到了一线生机。有人告诉她,蒋家捐了粮种赈灾,会有百姓在蒋家商队进京时沿路表达感激。
这等好事竟会落在蒋雪玲头上!
几次三番吐血,她心头那几口老血也差不多吐光了,这次总算没吐出来。最初的气闷过后,她从中找出一线希望——
小王爷跟蒋雪玲一道入京,随行的还有钦差带去的羽林卫。来京城这些时日,她对小王爷的霸王脾气有所耳闻。若叫他撞到此事,一准会闹大。
天子脚下,如此多的百姓对蒋家歌功颂德,满朝文武会怎样想,皇上又会怎样想?
这事闹大了,天大的名望绝对能压垮蒋家。事到如今她已经不再奢望达到前世那般成就,她只想狠狠报复蒋雪玲。毕竟她沦落到今日境地,全是对方害得!
一切都在她的掌控中,蒋雪玲高高兴兴地收下万民敬仰,而后等着被弹劾的折子压死。
万事俱备,偏偏临到头对方不按计划行事。
这可是能青史留名的大事!你就毫不利己专门利人,一股脑全推皇帝头上?
箫矸芝已经能想象得到,乾清宫那位皇帝,在听到城门外传来的山呼万岁时,会是何等的龙心大悦!
蒋家在京城是有落脚点的,是位于锦缎胡同的一处四合院。
锦缎胡同云集了大夏四面八方的绸缎,青城蒋家也堆积了不少绸缎样品,阿玲年幼时,蒋先曾把她抱在膝头,一样样教她辨认,这也算是父女间的娱乐活动。
她本就有这方面的天赋,这会路过一家家铺子,穿过门帘看着里面所挂样品,扫一眼便能大致分辨出杭绸、蜀锦等诸多不同的料子。
“不愧是京城,汇聚天下之奇珍。”
同坐车厢内,一路“护送”她回来的陈志谦点头,而后又道:“终究是青绸居上品。”
“各有千秋。”
阿玲本心里也自信蒋家所产绸缎是最好的,但她多少了解其它绸缎的独到之处。想要在激烈的竞争中保住皇商名头,就万不可掉以轻心。
“阿玲无须如此小心。”
回到自己地盘上,陈志谦逐渐恢复了往日的张扬。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他毫不留情地戳破她心思。
而后他承诺道:“有我在,定可保证蒋家更上一层楼。”
被他这般护着,阿玲别提有多高兴,不过她理智尚存,“我自是知道玉哥哥肯帮忙,正因如此,蒋家才更不能在外面落你脸面。”
朝里有人是一回事,绸缎能顶起来才是真的。若弄些粗制滥造的东西进贡上去,到时宫里贵人穿得连普通官宦都不如,到时候做保的玉哥哥脸面往哪搁。
“你啊。”
这丫头,有捷径不走,非得靠个人实力取胜,真……不愧是他看中的人。想当年他不也是这样?明明可以靠皇帝舅舅关系直接封候,他却偏偏选择了另一条充满血腥的艰辛道路。
可他并不后悔,若不是那些年的拼搏,这会他又怎会说话如此硬气?
“也罢,你想做什么,那就去做。”左右有他在后面兜着,这丫头一定会所向披靡。
说话这会功夫,马车已经停在了蒋家铺子门口。
陈志谦身负皇命,还要回去复命,这会也不能多做耽搁。分别在即,马车内气氛有些凝滞。
阿玲挪挪宽袖,掩盖在下面的手覆在他手掌上,很快被他反客为主、握在掌心。
“我进宫一趟,很快便回来找你。”
“恩,”阿玲点头,从青城相识到现在,他一直住在蒋府。虽不能时时见面,但两人从未分开过太远。想到刚刚路过时窥到朱雀大街一角,深宅大院让她没由来的恐慌。
“不用怕,我很快就回来。”他再次重复道。
这次阿玲终于恢复神智,“你离京日久,中间还受过伤,长公主肯定多有牵挂,最好先回家报个平安。”
“也好。”反正给娘请安也用不了太久。虽然心下不愿,但在她期待的目光下,陈志谦勉强点头。
目送他骑马离去,阿玲任由青霜扶下马车,入目便是一间颇为宽敞的铺子。
三层楼高的铺子立在满大街皆是二层的铺子间,气势立显。得知主家要过来,蒋家在京城的下人早已将铺子内外收拾一新。方才沿途走马观花,见过不少铺子陈设,这会阿玲更能感受到自家铺子的不同。
倒不是说有多豪奢,而是主要差在一个宽敞上,房子大了看着就是敞亮。
然而前世这处铺子却被箫矸芝夺了去,待她进京后,门口蒋家牌匾已经拆下来,换成箫家名号。
今昔对比,蓦然间阿玲心下升起股商海沉浮的沧桑。突然间她福至心灵,对城门口的大阵仗有所感应。若非她小心谨慎,把功劳推出去,是不是箫矸芝会趁机大做文章?
鼓动人心向来是她最擅长的手笔。
由此再反推回去,那突然出现的百姓,会不会是有人刻意安排?不然缘何解释他们恰好出现在玉哥哥进城的道路上,又恰好被他撞到。京城中了解玉哥哥做派的人可不少,箫矸芝想知道并不困难,她完全有功夫、也有动机设计这一切。
“姑娘,外面有人来,说是恵大长公主府的人。”
掌柜的一溜小跑进了后面,声音中难掩担忧。
沉思中的阿玲被打断,下意识道:“长公主府?快请。”
等说完她才注意到前面封号,恵?那不正是玉哥哥的生母。她前脚刚进京,连把脸都没来得及洗,后脚便派人过来,怎么听都觉得有些来势汹汹的味道。
不管怎么说,长公主府来人总得要见的。稍微梳洗下,又换了身轻便的衣裳,阿玲就在铺子后面隔间,平日谈生意的地方见了这位丫鬟。
“见过蒋家姑娘。”
被长公主教导过规矩的大丫鬟这会规矩极了,而这幅恭敬的姿态也让阿玲长舒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