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陈志谦这样想的同时,审讯完毕被押送回大牢的吴有良也回过味来。
“小王爷让我从恩侯和他的亲信中选,其实我完全可以死咬着不放,为什么一定要从这两个中间选。”
其实也不怪吴有良,先前两位副使也是有手段的,各种刑罚用下来,饶是他是铁打的汉子也有些受不住。之所以硬撑着不招,就是想着小王爷到后事情可能有所转机。
可后面事情发展却完全打他个措手不及,小王爷的确顾忌父族所带来的影响,这点如他预料中完全一致,只是他猜到了开头却怎么都没猜到结尾,小王爷竟想出了如此阴狠的处理方式。
“恩侯自断一臂,到头来却全为他保全了名声。”
什么便宜都让小王爷占了去!激愤之下,他挣起手铐脚镣,五内郁结之下脸色十分纠结和狰狞。
成王败寇,无论他如何难受,这会都不会有人在意。听他弄出来的动静太大,狱卒直接过来啐一口痰,“都快死了还不安生,再折腾下去,别怪咱们对女囚那边不客气。”
“女囚?”
“莫非同知大人不知,您犯得可是谋逆之罪,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
谋逆!怎么可能!先前审案的副使分明没提过这一茬,他们只跟他说,若是能多多招认,可以减轻罪责。
彻头彻尾的骗局!他对不起恩侯,更对不起全家老小。剧烈挣扎的吴有良冷静下来,蜷缩成团,黑暗中他眼前全是儿女的身影。他的女儿今年才八岁,最小的儿子开春刚满周岁。他们还那么小,整个人纯洁如白纸,笑起来比春日的阳光还要灿烂,却已经注定要被牵连,迎接卑贱而永无光明的后半生。
他都做了什么孽。
男儿有泪不轻弹,身为军汉吴有良更是硬汉,可此时此刻幽暗逼仄的牢房内,他却忍不住潸然泪下。
吴有良能想到的事,陈志谦当然也能想到。事实上他就是在故意削弱广平候府的势力,两世为人他早已过了孺幕父亲的单纯年纪,既然双方注定是仇人,那对方越弱对他来说就越有利。
上辈子他直接将双方冲突摆到明面上来,舍得一身骂,也要把广平候府夷为平地。这辈子他有了牵挂,为保全自己名声只得迂回着来。
刚开始他觉得这般算计来算计去有失男儿磊落,可真正做完后他却发现,这种让对方有苦说不出的法子,似乎来得更为痛快。
早就该这样了。
初尝甜头的小王爷内心进一步黑化,不过对上阿玲他始终是一派赤城。三言两语将事情说清楚后,他总结道:“既然他已经全部招了,那接下来也就没我什么事。”
阿玲完全被他说出来那一个个大人物惊住了,“这些人官那么大,日子过得那么舒坦,为什么还要争来争去的?”
“我也不明白。只是吴有良先前一直觊觎蒋家财产,如今锒铛入狱,对你们来说也是一件好事。”
陈志谦同样不解,先前他风里来雨里去只不过是为求点刺激,可如今他却恨不得醉死在温柔乡里。所以他加上后面那句,完全是卖蒋先个人情。
本来是冲着蒋先说得话,听到阿玲耳朵里,她却想到了更多。
“玉哥哥一直知道,吴同知图谋不轨?我想起来了,船队临行前在鉴湖码头上送别,你便有些欲言又止,会不会那时候你便已经知道了?”
陈志谦不置可否,见此阿玲也知道他承认了。
“所以你额外准备了相似的船,专门给水匪烧了假装自己遇害,就是为了引他出来?”
“这……其实也不完全是。”
虽然他一副否认的姿态,可放在阿玲眼里这明显是承认了。
她想起重生后自己最担心的事,无非是怕阿爹重演上辈子的悲剧。可没想到上辈子隐在箫矸芝背后的帮手,就这样被玉哥哥神不知鬼不觉地除去。明明帮了她这么大忙,事情已经过去这些天,若不是她主动问起,他甚至压根不打算说。
他怎么能对她这么好?
阿玲眼里隐隐涌上热意。见此陈志谦赶紧开口,声音有些生硬:“都是过去的事了,先不管这些,你在外面忙活一天也该累了,先吃点东西。”
这阵忙着张罗铺子开张,同时两位师傅和书院那边的功课也不能落下,玉哥哥这边传授武艺更是不能断一日,阿玲忙得脚不沾地,已经许久未曾好好用过一顿。
坐在桌边,看着满桌子色香味俱全的饭菜,她喜上眉梢。
“玉哥哥一天之内从州城赶一个来回,想必也累了,你也赶紧坐下吃点。”恢复心情,拍拍旁边绣墩她招呼道。
陈志谦从善如流地坐下来,趁人不备看了眼旁边蒋先。
即便他面色基本没变,蒋先也看出了他冷漠面色下掩饰不住的得意。
心下感激之情瞬间烟消云散,他忍不住咳嗽出声。
“阿爹,你怎么了,可是受了凉?”
已经坐下的阿玲关切道,察觉到周围别扭的气氛,顿了顿她也反应过来。可明白是一回事,知道该如何处理是另一回事,阿爹摆明了跟玉哥哥不对付,夹在中间她实在是左右为难。
怎么办?
捏着调羹想了下,最后她决定避重就轻,“阿爹准备了如此丰盛的一桌子菜,全是女儿爱吃的,光闻这味就开心。”
说完她小脑袋孺幕地朝蒋先方向看去,甜甜一笑,用软糯地声音说道:“阿爹最好了。”
仅仅五个字,蒋先的心已经软成一汪春水。
这边高兴了,旁边小王爷不乐意了。冷气袭来,阿玲皱眉,桌子下绣鞋轻抬,朝他皂靴踢过去,而后趁阿爹不备拼命给他挤眼色。
等到她快挤成斗鸡眼,冷气终于消失了。从后厨炖补汤的方氏也过来,几人围在桌边尽情享受丰盛的晚宴。
明明菜很好吃,可这顿饭阿玲吃得却很不开心。这段时间为开铺子东北西跑,人见多了她也迅速成熟,对于人情世故有了更多的了解,渐渐也能看清阿爹与玉哥哥之间不对付。
先前铺子里一堆事,她那单线程的脑子忙起来也顾不得其它。可如今铺子步入正轨,每日只需核对下账目便可,空闲下来的时间多,她就容易胡思乱想。
看到阿爹时会想,看到玉哥哥也会想,甚至晚上睡觉看到拔步床金钩上那对玉环还会想,有时候做梦也会想,想太多她都快疯了。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喝完最后一口汤,阿玲终于下定决心。
望着满桌子色香味俱全的可口精致菜肴却无甚食欲,一顿饭下来阿玲再确定不过——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晚膳过后,送走玉哥哥,她直接拉阿爹进了书房。
“老爷、阿玲。”
察觉到气氛不对,方氏在后面开口,欲言又止的话音中明显透露出担忧之意。
“娘……”
“夫人,无碍。”
父女俩异口同声地开口,安抚好方氏,然后相携走向树荫下,沿着花丛旁铺设着大气典雅花纹的石板路走向书房。
凉风习习花香阵阵,搀扶着阿爹,阿玲脑子也没闲着。方才吃饭憋闷时,她想过开门见山。可这会最憋屈的时候已经过去,她也没有了当初那股冲动。
身边的人不是别人,是生她养她的阿爹,两辈子最疼她的阿爹。就算心急冲谁发脾气,她也不能冲阿爹发。
短短片刻她已经调整好情绪,走到书房时,她搓着衣角,再次恢复了小女儿娇态。
“阿爹,那个……女儿有件事想要告诉您。”
恩?一路上本已做好心里准备,打算安抚女儿坏脾气后再行苦肉计的蒋先愣住了。好在经商多年,他最擅长的便是随机应变。想明白女儿心理,收敛慈祥面色,须臾间他转换成一幅高冷的模样。
阿爹是真生气了,阿玲笑得越发谄媚,“阿爹,这事女儿谁都没告诉过,您还是第一个听说的。”
“第一个?难道不是你的玉哥哥?”见女儿这般贴心,蒋先再也忍不住心中幽怨。
“阿爹都知道啦?”惊讶之下阿玲顾不得羞涩,直接脱口而出,“既然如此那女儿也不瞒您,女儿是喜欢玉哥哥。”
知道是一回事,听她亲口承认又是另一回事。日防夜防家贼难防,尽管他早已生出警惕之心,养了十几年的掌上明珠还是被那狼崽子叼走了,蒋先如何不气。
“那他呢?他对你又是怎样一种态度?”
阿玲沉吟,“玉哥哥说过,允许我喜欢他。”
蒋先火冒三丈,“允许?就这样高高在上,施舍般的两个字?”
“不是,阿爹您误会了,玉哥哥性格便是如此,其实他对我很好的,暗地里帮我做过许多事。从书院与箫矸芝纷争,到东山华首寺中找到李大儒,还有流言蜚语到来时他及时找来邵明大师,后面征募军饷、拍卖宴,还有这次解决最大的隐患吴同知,他不仅帮了我,甚至帮了我们全家。”
顿了顿,阿玲走到蒋先面前,杏眼中满是恳求,“女儿这些时日读书,明白一个道理,好些事不能只是说,更重要的是做。玉哥哥虽然性子高傲,可他言行举止并无失礼之处,而且还默默做了许多事,女儿相信他的诚意。”
在父女俩进书房的同时,客院内,不用贴身保护阿玲的陈阳也像往常一样过来。
事无巨细地汇报完阿玲今日所做之事,他请示道:“王爷,要不属下前去书房探听一二。”
“探听?”陈志谦突然抬头,看着跃跃欲试的陈阳,心下瞬间明白了什么。
“你喜欢那丫头。”
小王爷怎么会知道?虽然很快反应过来,但那一瞬间的愣神还是没能逃过对面人的利眼。
“看来还真是。”
“属下知错。”本来抱拳站立的陈阳突然跪下来,头低得不能再低。
一双皂靴停在他眼前,头顶小王爷声音响起,“你何错之有?”
“蒋家姑娘本性善良、天真烂漫,且为人没一点架子,很少有人会讨厌他。属下听从王爷吩咐,探听她事情久了,不知不觉也心生怜惜之情,想着要好生保护她。明知她是小王爷心悦之人,属下竟生出异样情愫,属下有罪。”
暗卫的天性是服从,在面对小王爷询问时,陈阳不自觉地剖析内心,将所有想法赤果果地袒露在他面前。
“心生怜惜?异样情愫?”
心中火冒三丈,若有可能陈志谦现在就想与这个昔日下属决一死战。可想到目前朝中局势,他还是忍下来。
京城皇帝舅舅、陪都太上皇以及西北广平候三足鼎力,谁都奈何不了谁。虽然皇帝舅舅占据正统,可取得这场拉锯战的胜利,最终还要看各方实力。蒋家库房内的金山银山,便是被众势力虎视眈眈的一块肥肉。
陈志谦先前只知前世蒋家万贯家财无缘无故消失,不知落到谁手里。虎牢峡遇袭,审问吴有良谋反之事后他突然有所明悟,或许前世是吴有良直接害了蒋先,可他一个小小地方同知,要这么大比银子作甚?
归根结底,他也是为了幕后之人。
只要三足鼎立的局势存在,蒋家便一直处于不可预知的危险中。而那丫头作为蒋家唯一的后人,更是无时无刻不身处险境。虽然他已经尽量往后拖,但作为皇帝舅舅手中一把锋利的刀,他不可能一直留在青城。必须得有个人代替他,去保护那丫头。
陈阳作为十余年来他最倚重的暗卫,是最合适的人选。
想明白后,他封存住喷薄欲出的怒气,换回了以往冷漠的表情,“陈阳,本王记得你曾有过一母同胞的妹妹,在最天真烂漫的时候得伤寒去了。或许,你是在……”
跪在地上,任由额头抵住冰凉的地面,陈阳神智逐渐从最初被发现时的慌乱中逐渐清醒过来。可清醒过来后他才发现自己做了什么,他竟然喜欢上了小王爷看中的姑娘。
他怎可如此!
双手紧握成拳,他感觉此刻站在面前的小王爷就如一柄已经开刃的大刀,立于面前随时随地都可能砸下来。
然后,他听到了这样一句话。
顺着小王爷冷冽到能劈开人心的语调,他朦胧的视线回到老家,想到秋千架下梳着双髻,天真烂漫的妹妹。那时他还没进暗卫营,但家传武师已经会了些拳脚功夫,每日练拳结束后,他都要推着妹妹在秋千架下玩一会。
而当时的场景,与铺子后面那个小小院落中,小王爷带着蒋家姑娘玩时一模一样。
“莫非是移情?”
“不然呢?”
冷冽的声音再度响起,虽然是疑问的语调,但或许是因为压力太大,他心中瞬间笃定了这种猜测。
“是移情。”
“你确定?”
面对小王爷的质问,陈阳再没有丝毫犹豫,“是属下愚钝,属下早便知晓王爷心意,又怎会对蒋家姑娘有什么多余想法。还好王爷英明,及时点醒属下。”
皂靴收回去,陈志谦声音恢复平静,重复着一开始的话,“那你何错之有?”
陈阳提到嗓子眼的心松下来。对啊,最开始他也只是觉得能准确认出他这张平凡无奇脸的蒋家姑娘像家人般亲切,只是把她当成个妹妹,这又有什么大错。
原来王爷早已看穿一切,王爷果然英明。
心下对小王爷佩服得五体投地,陈阳再次问道:“多谢王爷指点迷津,只是书房那边,属下再去探听一二?”
“不必。”陈志谦言简意赅。
满想着将功折罪的陈阳惊讶地抬头,“不去?”
陈志谦点头,方才饭桌上的气氛他不是没觉出来。若是以前他还有可能怀疑,可以那丫头进来越发风风火火的性子,这会她肯定跟蒋先坦白去了。
而蒋先肯定也会反对,连反对的理由他都知道,无非是齐大非偶那一套。
齐大非偶,这的确是个绕不过去的槛。先前他还有些头疼,捏捏袖子,里面攥着前几天收到的京城八百里加急。如今他胜券在握,只需表现风度便是。
果然不出他所料,书房内,听完爱女袒露心思的蒋先在渡过最初的头晕目眩后,开始苦口婆心的说教。
“我蒋家向来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广成王做得那些事,阿爹比你还要感激她。可感激归感激,总不能把你也赔进去,你可是阿爹唯一的女儿。”
“阿爹,女儿与玉哥哥两情相悦,这怎么能说是赔?”
蒋先眉头拧成个疙瘩,“我知道你们两情相悦,可乖女儿,这世间更讲究门当户对。我们只是个商户人家,如何能高攀得起王府。即便广成王喜欢你,真正八抬大轿娶你做侯夫人,婚后你们两情相悦,他也不纳多余侍妾让你伤心,可其他人呢?先是广成王的爹娘,嫁人后总要孝顺公婆,有哪个为娘的看儿子娶这么个出身的媳妇会高兴?然后是平日与王府相交之人,非富即贵。你所说那些前世记忆中,也曾见过京中贵女出巡的排场,你自认可以应付得了那些人情往来?即便你能努力学会,可他们呢,又会在背后如何说道?”
“阿爹知道广成王是个好人,对你也好,可跟他在一起你要吃多少苦。阿爹就你一个女儿,没别的盼头,就盼着你一辈子开开心心、平平安安。以我蒋家这些家财,嫁个不是太高的门第,婆家定会善待你。可王府那门槛实在是太高了,到时候阿爹无能为力啊。”
说到最后蒋先悲从中来,堂堂九尺汉子竟红了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