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德九年八月初二,城西沈宅的沈俊来娶柳氏为填房,大办宴席,照柳氏所言,让柳氏之女蕊蕊记入沈家族谱,易名沈寒,记为沈俊来的嫡次女撄。
沈俊臣不愿,老太太帮着二房道:“不过是个姑娘,又不是小子,名儿都取好了,唤作沈寒,让她入了族谱,就当自家姑娘养大。那姑娘生得好,长大就是个美人,将来许能扶持上你们兄弟。”
八月初十这日,沈俊来领了柳氏母女来见,见到柳氏,又看那乳名叫蕊蕊的小姑娘,果真与柳氏很像。想着老太太的话,觉得有几分道理,心里亦就应了,面上却不显露。
柳氏说要将沈府的祠堂好好修缮一番,拿了二千两银子给大房。这祠堂其实是新修的,还没几年,只是家里只得他们两兄弟,算是分支出来的,人少就显得冷清。
自来只得大房帮扶二房的,这回二房给了银子,让沈俊来颇有颜面。
因有潘氏帮忙说合,将柳氏母女记入族谱。
老太太想掌二房家业,可时间一长,发现柳氏更为厉害,尤其是一年后给沈俊来生了个儿子后越发强势,半点都不肯让步。老太太说上几句,稍稍重了,她就对沈俊来哭诉一番,偏柳氏最会拿捏男人心。
沈俊来被柳氏哄得团团转,眼里心里就她一个,颇有一种活了三十年终得知己之感。
老太太到底只掌了大房给沈俊来置的那些田庄、店铺,心里气急得紧,又不甘搬到大房去,到了那边,她便是手里的半点家业也掌不了,现下手里好歹还有沈俊臣给沈俊来置的那份家业打理着,有了银子底气足。
转眼间,就到了中秋节。
沈容等着家里人来接,可直至黄昏也不见人,勾唇一笑便释然了,安安静静地住在报国寺后山给她安顿的小院里偿。
赵国的新质子赵然入京,赵熹要回国了,他原想在离开前再去见沈容,却发现报国寺里守护森严。报国寺有文武僧人,武僧护寺,文僧研读佛经,不得入寺之法,只留了书信给永福公主,托她在方便的时候转交给沈容。
秋去冬天,雪花飘,伍婆子拾掇了一大箱子的寒衣,令画兰要了马车,挑了个得空的时候给沈容送到寺中。
时间,在不紧不慢地流淌着。
沈容得两大高僧与梁宗卿教导指点,无论是书法还是丹青,亦或是武功长进颇大,就连沐云、沐霞两人也成了文武双全之人,更成了沈容得力的左膀右臂,由二人负责与分堂季紫嫣传递消息。
三年后,暨至德十一年腊月二十六。
已有少女体态的沈容站在报国寺后山小院的屋檐下,伸手接住了飘到檐下的雨滴,冬天的雨很凉,寒意自指尖传入,有一入彻骨的冰寒之气。
沈容呢喃问道:“云,梁大哥离京有三个月了?”
沐云正坐在佛榻上做针线,直到现在沈容的女红也很差,她们三个人里头,总得有人学,沐云就主动学了女红。沐霞也会些女红之技,却是见不得人、拿不出手,缝缝补补的活这三年一直是沐云。
不知何时起,沈容唤二沐“云”、“霞”,她们是主仆亦是伙伴、朋友,这种感觉很奇妙,这是三年朝夕相处,形影不离建立的友情。
沐霞正在那儿配丝线,准备给沈容新做一件小衣,在衣襟、衣边上都得绣些看起来雅致的忍冬缠枝纹,“姑娘,早前寺里说的是两年,现下两年之期早过,可他们倒好提都不提接姑娘回去的事。伍婆子要去问,个个都嫌她是仪方院的婆子,还说她晦气。”
沈容扬头望着雨天。
为了将自己从漩涡里摘出来,她伪造“神迹”。
至德九年十月,香烟能出图现字的神迹发生在京城白塬县一个不知名的月老庙里,一时间再次在京城引起轰动。不久后,月老庙发生了一次争斗,相传死伤十余人。夜里月老庙失火,化成废墟,有人说月老庙的肚腹之中藏了一个宝贝。
从那时起,石氏的显灵就似褪去了光环,唯有伍婆子坚定不移地留在仪方院里一日三顿地供奉着香火,她始终相信“我们太太闭关了,现在正是紧要关头,待太太出关,香火又会鼎盛灵验。”
沐云轻叹一声,“今年怕是他们还是不愿意接姑娘回家过年。早前八姑娘与姑娘多亲近,这一年多都不大往来,便是在诗社遇上,也不爱搭理姑娘。还有那些早前巴结着姑娘的闺秀,在一年多前姑娘给她们讲完《地府游记》的故事后,一个个也不爱搭理了。”
“如此越发看透人心,这样不挺好?”
她扶持沈家薇,让她成为牡丹花神弟子,得到牡丹金钗,那日问心石要选的人根本不是沈家薇,她只是想改变沈家薇前世凄苦的命运,不曾想,她与其他人也没有什么两样。
她帮沈家薇,是因她看到沈家薇那一颗跳动红艳的心,相信沈家薇是良善的,可人却是会变的,有改恶从善者,亦有善者化恶的。
沐霞道:“上回画兰来送寒衣,可承诺过,说伍婆婆一定会设法将姑娘接回沈府过年。”
沐云恼道:“要属下说,他们就是一群榆木脑袋,像姑娘这样的奇女子,不好好供着,还不把姑娘当回事。这几年,大姑奶奶生怕姑娘受了薄待,每年都往京城送好些东西,一回没有一万,八千两银子是足足地有了,他们得了东西,就这样对姑娘?”
沈容淡淡地道:“我从寺庙里寄给姐姐的信,兜一圈又被大老爷给扣截。今年姐姐不会再给他送年节礼,便是给我的漂亮衣裙,最后不也落到沈宜、沈寒、沈家薇、沈家莉手里。到我手里的,不过是两身她们挑剩的,可见人心会变,一些人的心,原是善的后来变恶;有些人的心,早前是恶的,后来变成善。”
沈容等不到沈宛的回信,猜到其间有异,通过未名庄的消息网与赵国传递家书,又叮嘱沈宛将信寄到永福公主里,自称那封信是一位来寺里上香的心善太太帮忙寄的,刻意将沈宛离开,沈俊臣嫌她与石氏晦气,将她送到寺里的事说了,支字不提是她求了悟明、白真二位大师帮忙从家沈家出来的事。
沈容在家书中,与沈宛说这些年她只收到两身从赵国寄来的衣裳,甚至是什么颜色、什么式样都细细地描述一番。最后还宽慰沈宛,说她在寺里过得很好,得到了白真大师、住持方丈的喜爱,处处关照,并不缺寒衣等物。
又三个月后,沈容在这三年里,第一次收到了沈宛的信,信上泪痕斑斑,可见沈宛看信定是大哭一场。
沈容后来又回信,叫沈宛不要再往沈府送任何东西,说她对那个家早已经没了任何眷恋。沈宛回信时,说她会托人将给沈容的礼物送到永福公主府中,请永福公主转交,又问了沈容而今多高,穿多大的鞋,多大的衣裙,甚至问了四季衣裳要多少等等。
就在几日前,永福公主遣了心腹婆子送了一车东西来,还打趣道:“赵国的硕王妃给我们公主送了两大车的礼物,一车东海的海货,一车赵国出的各种土仪,真真丰盛得很。”
这是三年间沈容第一次收到沈宛备的礼物,三套极其体面的头面首饰,又有十二套四季新裳,连内里相配的小衣、肚兜都一并备得齐全,式样新,颜色好;冬夏鞋袜绢帕装了一大箱子;一箱子衣料绸缎,共有六匹,说让她自己做些喜爱的式样穿。另有一箱子衣料,说是她给沈容身边的伍婆子、丫头预备的,其间还有一些打赏丫头们的首饰。
沈容收到后,令沐云悄悄回了趟沈府,将两身茧绸新裳给了伍婆子与画兰画菊,便是头上戴的首饰也赏了。
外头,传来清觉的声音:“沈五娘,你家里来人了!”
雨幕中,清觉的身后站着李管家。
沈容福身道:“多谢清觉师傅!”
清觉呵呵一笑,“姑娘客气了,小僧先回去了。”她住在这里两年半,与寺里的人都相熟了,人人都知道沈容得白真大师、悟明大师看重,对她也是刮目相看。
李管家先前行礼,“老奴给五姑娘问安!”
沈容微微点头,“李管家来此有何事?”
李管家凝了一下。
沈容不耐烦地道:“你不说,我可回屋抄经。”她装出立马回屋的样子。
李管家唤声“五姑娘”,“请留步!”他心下为难,对石氏母子他还是心生愧疚,最早的时候,他可是石氏的下人,“昨儿我们家老爷太太听说,大姑奶奶往年在年节前总会托镖局送几车年节礼。眼瞧着就年关了,至今也没收到。听说前几日,五姑娘这儿收到了永福公主送来的一车年节礼,可有此事?”
他们莫不是打上沈宛送她的那一车好东西?
沈容扬了扬头,“长姐送我的便是我。”她将头一歪,一副女儿家的娇俏,她的东西,到了她手里,谁也没打主意,“长姐今年给永福公主送了两车年节礼,听说往年可只送两大箱子呢,呵呵……今年长姐可真大方。
长姐写信给永福公主,说她为硕王爷添了一个二公子,长姐是两位公子的母亲,也不知道现下是胖了还是瘦了,是不是和从前一样美丽动人……
长姐对永福公主如此大方,府里的年节礼肯定比往后更厚,我听永福公主身边的婆子说,赵国今秋可是大丰收啊,粮价都比往年降了一成。你回去告诉老爷太太,慢慢等着,许是节礼太厚,晚两日到也是有的,长姐给永福公主送的节礼走的是天下最好的威虎镖局,听说这家镖局什么都好,就是价儿贵,论斤送货,论斤收钱。
家里的东西太多,为了省钱,走普通些的顺风镖局、运达镖局,到底价钱不同,定要晚几天。”
她的话,李管家听不出讥讽意味,看她笑得温和,也没有恼意,就事论事,只是在说年节礼会有,只不过晚些日子。
李管家松了一口气,“这几年,一到年节,大姑奶奶总有海货、干鱼等物送来,就连燕窝家里也没断过。既是有的,家里就少买些,许过几日就到了。”他深深一揖手,“打扰五姑娘。”
沐霞大呼一声,“李管家,你不是来接五姑娘回府过年节的么?”
李管家面露茫然,“大太太说,姑娘……还是住在寺里的好,你是知道的,老太太和大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