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雅汗湿的身子有点冷,躺在乔占平同样微汗的怀里,凌乱的衣裳未干,额上的汗也未干,那一动也不动的样子,像个安静的孩子……
在那个他为她带来的极致高点,她喘息着喷了一口黑血,心如刀绞,血液逆流,疼痛难忍,脸上却无痛苦之色,表情也比任何时候都要安静。甚至于以前受媚蛊影响,她不管在何时何地,也不管在笑或在哭都会带上一点的媚气,这会子也都不见。
她微微启齿,喘息着,像痛苦,又似快活,更像一个刚刚与心爱男子恩爱完的女子,眸中含情,唇上含情,任何一个地方都只有情,便是那溅在衣裳上的狰狞鲜血,也不丑陋,反倒添了几分妖异的颜色。
可她的声音,却是沙哑的,虚弱的。
“占平,我好快活,从未有过的快活……”
乔占平坐在地上,背靠山石,脸上也无痛苦,只有凄恻。
“不要说话,你累了,休息一下……”
“我没事的。”尚雅轻声说着,艰难地抬头望向平台上的点点灯火,一双目光里,丝丝绕绕都是缠绵,慢慢勾上乔占平的脖子,她贴在他的脖间,紧紧偎靠着,就像两个静静等着天亮的男女,拥抱在一起,看天上繁星点点,满是期待。
“你以后,是不是就不会离开我了?”
“好。”他低低的,掌心抚着她的头。
“那说好了,我们往后就在一起,再也不分开了。”尚雅像是听不见他声音里的低沉,像一个小媳妇般羞涩地看着他,“从此以后,我每日清早都会早起,为你做早膳。我不再玩蛊,也不再做墨家的右执事,我只做你的妻子,为你洗衣缝补,为你纳鞋做衫,我们置一所宅子,里面只有你,我,还有我们的孩子……再养上一只猪,养好过年,再养一只狗,用来看家,种上一些花草,有几亩薄田……其余任何事,都与我们无关。”
“好。”
又是一个好字,乔占平声音很平静。
除了他自己,谁也听不见里面的绝望。
尚雅似乎依旧没有感觉。乔占平觉得天光灭了,她却觉得她的天光才刚刚启开,“真好,这样真好……”
她喉头一阵腥甜,忍不住呕了一口血,狰狞的黑血,就像毒蛇的眼睛,让人心生恐惧。但她却一直在笑,就像看见自己腌脏的灵魂从体内排出,吐的血越多,她笑容越大,她拼命的呕着,恨不得把一生的污垢都吐尽……
“然后我就可以干干净净的和你在一起了……”
“……好。”还是一个好字,伴着的是尚雅又一波的呕血。
乔占平温柔的看着她,轻轻扯过自己的外袍,为她拭着嘴角,动作很轻,很慢,神色也格外专注,格外平静,就像只是在擦拭爱人喝过水的樱唇,除了微微颤抖的手指,并无半分异样。
“占平,我好看吗?”
感受到他灼热的目光,尚雅朦胧的眼睛有些暖。
“好看。”他回答得很认真。
“你也好看。”尚雅抚上他的脸,每一个指头都在颤抖,“我都老了,眼角有细纹了,你还是那样好看,一点也没变。”
她目光悠悠,像看见了少年的他。
他在霞光里朝她走过来,光影斑驳,他却俊俏得像一个从画里走来的儿郎。她们相爱过,就在那个夏日午后的小河边,匆忙的、凌乱的、甚至带了一点羞涩的第一次,却让他们深深沉醉其中,从此无法自拔,开始了一辈子的悲剧。
与天下所有的女人一样,她轻易地爱上了这个占有她身体的男人,疯狂的、炽烈的爱上了他。
那个时候,他也爱她。
他说:“尚雅,这辈子除了你,我谁也不要。”
他们是真的相爱过。
后来中了媚蛊的她变了,变得多情,也滥情。在每一个狂乱后的午夜,她有时候也疑惑过。她不知道自己还爱不爱他,那个叫乔占平的男人,更不知道他还爱不爱自己……
怀疑、猜测,试探,痛苦……
在那些迷乱与疯狂的岁月里,乔占平也会有别的女人。
当她床上躺着别的男人时,他也会躺在别的女人床上。
她恨过,骂过,哭过,吼过,甚至……也自杀过。
可她没有死,还是扭曲的、变态的活了下来。
然后,笑着,美着,媚着,继续与乔占平,相爱,与相杀。
当她第一次看到乔占平与别的女人赤身躺在床上的时候,她的痛苦是毁天灭地的,她恨不得杀死他,杀死这世上所有的人……她举起了刀,可结果,她只杀死了那个女人。
身为右执事的尚雅是霸道的。
她有媚蛊做理由,乔占平没有,所以但凡他睡了那个女人,那个女人就离死不远了。疼痛让她疯狂,可每次手刃情敌,尚雅得到的并不是痛快,只有痛苦……无边无际的痛苦。
“占平,终于要结束了吗?”
她问,脸上带着笑。也只有笑,没有媚。
自己的身体,最清楚的人是自己。
有一种东西,正从她的身体里流逝。
她知道,那个东西……叫着生命。
乔占平抿了抿唇,轻轻掬起她的手,像在抚爱一件珍宝。他淡然地笑起,就像从时光的荒芜里走来的那个少年,“不会结束,永远不会。”慢慢的,他把她的手心,放在自己的胸膛。
“尚雅,你在这里。”
尚雅微微一怔,然后笑了。
她笑得很快活,一边笑,黑血一边滴落,
“你自己说的,可不许骗我。”
“我从来没有骗过你。”他叹。
“不,你一直都在骗我。”尚雅并不解释他骗了她什么,一双死亡般灰败的目光贪婪地注视着乔占平的脸,“我有过很多男人,你也有过很多女人,我一直以为我们这辈子是两清的。可这一刻,我觉得……占平,我还是欠你,一直欠着你……”
乔占平目光落在她的脸上,嘴皮微动。
他似乎想解释什么,却终究什么也没有说。
“占平,以后我不会管你了,也管不了你了……你愿意和哪个姑娘在一起,就在一起吧……”尚雅唇角上扬,像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原来一切都不重要,其实都不重要……有你在,就好。”
说到这里,她猛“呕”一下,黑血再一次溢出,淌在她高丨耸的胸口,看乔占平匆匆拿衣裳去擦,她摇了摇头,伸手阻止了他,语气幽淡地恳求。
“占平,再抱抱我,抱抱我,抱紧一点……”
再抱抱我吧,我怕从此不能再拥抱。
不能再拥抱你,是比死亡更可怕的沉沦……
后面那两句话梗在尚雅的喉咙,她并没有说完,双手就无力地垂落下来,一双眸子,也慢慢的阖紧,安睡一般。
“尚雅!雅雅?”
乔占平没有大吼。
他轻抚着她的身子,声音很轻,情绪也不多。
像是痛失所爱,在哭。又像得到某一种解脱,在笑。
终于,他狠狠将她抱在怀里,闭了闭眼睛。
“雅雅,我爱你……”
一起走过那么长的岁月了,在这期间,他有个很多女人,可也只有尚雅这个女人,让他恨的时候,真是恨不得杀了她。可也只有这个女人,是他唯一深爱过的女人。只有她可以让他甘脑涂地,可以抛弃一切来换她活着。
“对不起……”
轻轻的,他又道一句。
“我不懂得爱。对不起,雅雅……”
他一直是爱她的。
从那个夏日午后的小河边,他便从此深沉,再不曾上岸。
曾经他一度以为与那些女人在一起,是为了报复她,为了让尚雅也体会那种撕心裂肺的、癫狂一般的疼痛。可他骗不了自己,他不是,他只是近乎卑微地希望,从尚雅疯狂般呐喊的视线里,看见她对自己的爱意。也只有这样,他才能找到留在她身边的理由——她爱他。
“尚雅!”
墨九站在上方,喊一声就怔住了。
这哪里还是她认识的尚雅?哪里还是那个风骚妩媚历尽千帆媚可入骨的墨家右执事?不过短短的一段时间,她就像变了一个人,脸上一片黑沉的死气,四肢瘫软着,没了生命的迹象。
“快,乔占平,快把她抱上平台!”
墨九大喊着,声音焦急,“萧六郎在上面,他或可一治。”
“她死了。”乔占平一动不动,像沉浸在极大的痛苦中,抱紧尚雅蜷缩着靠在岩壁上,如同被世界遗忘的两个孩子,语无伦次地低喃。
“她不想活了,这是她的解脱,这样好,这样很好。这样我们就可以置办一个宅子,养一只猪,养一条狗,再生一个孩子,只有我们在一起了……”
墨九看着他毫无力气的样子,一双眼睛似乎也没有焦点,心里一酸,收起了准备走下去的脚步,“你不要这样……”
她轻轻说着,有风从远处拂来。
几乎就在这刹那,她先前被东寂打断的想法突然回来了。
她猛地拔高声音:“乔占平,你不要放弃。不到最后一刻,我们谁也不能放弃。我在上面等你,你快点抱她上来……”
说罢她顾不得更多,欣喜地跑上平台,脑子里却在想平台上那八根八卦柱。中间的阳冢是一个圆丘,八根柱子立于八个方位,与坎墓时按八卦方位排列的冰雕,有异曲同工之妙。当时在坎墓,她是摸黑与萧六郎一道,先从坎位入手的。
坎墓从坎位入手。
这个是艮墓,会不会也是这样?
同样一个人置的机关,同维会有一定的定律。
她刚上平台,墨妄就迎了上来,“钜子,果然有发现。”
“是不是柱子顶上有气孔?用来发散阴阳杀?”
墨妄一愣,奇怪她的先知,“是……钜子怎么知道的?”
“等一下告诉你。”她左右四顾,寻找萧六郎。
人人都奇怪她在这个时候为什么急着找根本不懂机关的萧乾,可她却不管不顾,在万众瞩目中朝萧乾快步奔跑过去,气喘吁吁的停在他的面前。
“萧六郎——”
低喊一声,她目光烁烁地盯住他,就像情窦初开的小女生在看心爱的男子。只觉得护花使者一般的萧六郎,又帅气又温暖,就连那一点点无端的小醋意,也很讨她喜欢。激动地盯她片刻,她突然伸出手。
“抱我一下。”
萧乾一怔。
她却紧紧抱上他的腰,将头靠上去,“这只是一个想法,有没有用我还不知道,说不定我一开启就会触动另外的机关,就像巽墓的意外……因为解开机关的过程,是一个与设计者博弈的过程。可我不得不试,不管是什么结果。”
这时很多人都看了过来。
墨九公然抱住萧乾的腰,对他们来说是意外的。
但人的情绪是会随着环境而改变的,如果这是在临安大街上,他们这样的关系公然相拥,肯定会有人低声八卦,甚至会有人嘲笑他们的“苟且”与“不堪”,但这是在艮墓里,是在被封闭的阳冢平台上,过去的时间越长,他们内心的恐惧就越多。人都是率先关心自己的,别人的八卦只有在饱暖之后,才会有探究的*……
如此,他们看见,也都默然而观。
可他们不知道,仅仅只是抱一下,对墨九来说,却像是走在万丈深渊之前,突然有人在她腰上系了一根安全绳。这个人是萧六郎,是无所不能的萧六郎……
“不怕!”萧乾温暖的掌心轻抚她的头,“我陪你。”
“好。”墨九靠在他怀里,闷闷道:“好,有你这句话就够了,我也踏实了。”
萧乾低头看着她的发顶,那一个她特别制成的金冠有一点点偏斜,可在昏暗的光线里,却衬得她很美,很美,酥入骨髓,艳入骨髓,美艳得不可思议。
“有美人兮,腮凝新荔,鼻腻鹅脂……”
墨九抬头一愣,“什么意思,不懂?”
萧乾失笑:“出墓再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