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大夫背着医箱,刚一进门就闻到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再靠近一看,吓了一大跳,连忙帮林氏搭了脉,脸色一变,渗出一层油油的汗,两个腮帮子微微抽动着,直呼道:“妹子,这是大血崩啊,我救不了,救不了。”说完,背起医箱就要离开。
“胡大夫,难道你要见死不救?你救救怜儿……”苏九娘几乎以为胡大夫就是根救命稻草,哪里肯轻易放他走。
夏大栓拽着胡大夫的衣摆道:“胡大夫,求你了,救救我小婶子。”
“胡……胡大夫,不救不……不准走。”夏大壮干脆堵住了房门口。
“妹子,不是我不肯救,实在是救不了,这是要一尸两命啊!”胡大夫着了急,又对着房门口的大壮道,“大壮,你放我走吧,我留下也是白搭,实在是连药都开不出来。”
林氏的脸痛苦的扭曲到一处,一阴一阳更显可怖,她也已说不出一句话来,只睁着空洞的眸子虚空的盯着帐顶,眼角不停的有泪留下来,嘴唇早已被咬的出了血,身下的血越来越多。
苏九娘已是泣不成声,林氏的气息却越来越微弱,微弱到如同将要断线的风筝,只要风力稍稍一大就断了,苏九娘紧紧握着林氏的手:“怜儿,你再等等,还有花儿,花儿马上就会回来……”
“大栓,大栓……”屋外传来柱子的叫喊声,还夹杂着村子里几声狗吠。
柱子见没人答应,又提高两度的声音:“大栓,走,上学堂去啦!”
“呜呜……”夏大栓眼看着林氏要死,早已哭成一团,哪里还能答应柱子。
“九娘,九娘……”周焦氏又喊了一声,“这是怎么了,怎么一大早的就听见哭声。”
周焦氏拉着柱子的手进了院门,就瞧见夏孔氏和夏之贵两个人抖抖擞擞的探着头站在门口朝夏花家的屋里望着。
周焦氏也不理夏孔氏,拉着柱子的手一脚就进了门,就听到苏九娘和夏大栓的哭泣声,二人一起走到内屋,胡大夫背着药箱就冲了出来,周焦氏也不来及问什么,定眼一看,叫了一声:“我的娘呀!怎么弄成这样了”
夏花不在,苏九娘就像主心骨被整个抽走了一样,大夫不肯治,怜儿又快没气息了,除了哭,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
“周婶子,你可有法子救救怜儿,花儿她去镇上请好大夫了,我怕怜儿等……等不得了……”
“孩,孩子——”林氏忽然眼眸瞪大,说到子字,便浑身一阵冷汗,不再作声了。
苏九娘一摸她鼻孔下方,一点气息也没了,顿时大哭一声:“怜儿啊——”
周焦氏一把拉过夏大栓,另一只手拉着柱子,急道:“柱子,你带大栓到外面待着,这里不是小孩该待的地。”
大栓还不愿走,周焦氏更急:“听话,你两个先出去,这里有我和你娘护着。”又对着杵在门边不知所措的夏大壮道,“大壮,你脚步快,赶紧跑我家去跟你翠莲奶奶要人参去,就说是要救人命。”
夏大壮答应一声,飞也似的跑了,柱子拿着大栓的手两个人一道出了房门,柱子脸上还挂着泪水。
“九娘,这都什么时候了,还哭着有什么,赶紧去打点热水帮怜儿擦擦,她这是大血崩快不行了。”周焦氏赶紧俯下身,用力的掐林氏的人中,直掐的林氏人中发红发紫。
苏九娘抹了眼泪,脸色青黄,急急的跑到厨房打水,待回房内时,林氏似乎已微微回转过来,周焦氏一面急,眼里也流下了泪:“这可怜孩子,怕是不中用了。”
苏九娘已是满脸泪,周焦氏说完,接过苏九娘手里的脸盘,拿毛巾细细的帮林氏净了脸,又帮她擦拭着身子边擦边急声道:“九娘,你别光顾着哭了,有些话我也得跟你说清楚,若等大壮拿了人参来能帮着怜儿吊了命,等花儿请了大夫回来也就罢了,若连人参都吊不了她的命,她也不能就这样一尸两命的待在你屋里,她终归是老夏家的四媳妇,该在死前回她自个屋气,这些话听着是冷心肠,可也是我老婆子的一片好心肠,终是晦气沾不得啊!”
苏九娘只感觉心里痛的厉害,她一向是个与人为善的,再加上林氏一直与她相惜相伴,她打心底里是拿林氏当亲妹子待了,如今忽辣辣的见林氏就要不行了,她也知道周焦氏是一片好心,让别人家的人死在自己屋里是犯大忌讳的事。
可怜儿刚刚口口声声的说不要回去,她怎么能狠下心肠在她死前就将她拖回她自个屋去,她心头大恸,忍不住颤抖了一下,那种悲伤胆寒的痛意刹时间蔓延至全身。
她想到华哥死的时候,她甚至愿意陪着他一起死了,可是她还有孩子,她不能死,那时侯是怜儿陪着她,忍着公婆和大夫的辱骂不分昼夜的陪了她三天三夜。
她缓缓的坐在床边,握一握林氏的手:“怜儿,若你不愿意回去,嫂子绝不会让你回去,你不是别人,你是嫂子的亲妹子……”
周焦氏叹息一声,盆里的血已被鲜红浸红,她赶紧道:“九娘,你再去打盆水来,不管是生是死,总要让这孩子干干净净的。”
怜儿微微睁眼,张张口却无力说话,更无力点头,只能眨一眨眼默然的表示她要回去,她不能给二嫂家添了晦气。
“怜儿,就瞅你二嫂子这般待你,你也该争口气,一定要撑着,撑着花丫头回来。”
怜儿又默默的眨一眨眼。
“周太奶……奶奶,外……外婆,人……人参来了。”夏大壮风一阵似的跑了进来,孔翠莲也随后跟了过来。
周焦氏赶紧叫孔翠莲切了片人参放到林氏舌下,几人又是叹又是痛,唯有等着夏花回来,孔翠莲虽然跟林氏并无多少交往,却也知这是个极可怜的女人,也忍不住落了泪。
林氏拼力撑着,原本面如死灰的脸在人参的作用下泛起微微的一点红色,她不能死在二嫂家里,绝不能。
她软搭搭的手垂在身子两侧,想伸手摸一摸肚子里的骨血还在不在,身体上的痛好像减轻了些,可心里痛更加剧烈了,她的孩子啊,她日盼夜盼,盼来又不敢要,最终又决定要的孩子啊,怕终是要不成了。
她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仿佛时间从来没有这样漫长过,漫长的如走不尽的黑暗深渊,她无论如何都爬不上来,她身体的力气慢慢开始抽空,死亡开始要渐渐吞没她这破溃的身体。
于林氏而言的度秒如年,于夏花而言也只用了半个时辰不到的时间,幸而天色尚早,她狂奔在乡间的小路无人看见,她抄了近路翻了一座山直接奔向清水镇古大夫家里,古大夫连脸都没来得及洗,直接背了药箱由夏花驾着自家马车,一路跟随夏花而去。
林氏的命是保住了,而孩子却是没有了。
林氏睁开眼,摸着空荡荡的肚子,心已是一片死灰。
古大夫又开了一些药交给夏花,夏花去镇上的药铺子拿药,正好顺便一道送古大夫回家。
马车哒哒,古大夫坐在马车内揉着老腰,花白的头发凌乱不堪,叹一声道:“你这丫头,也忒急了,我这把老骨头都要给你巅散了。”
夏花挥了一下手中的长鞭,很是抱歉道:“实在是人命关天赶的急了些,幸好古大夫妙手回春救了我小婶子,不然可真是一尸两命了。”
古大夫沉吟片刻,叹息道:“这也是你那小婶子的造化,有百年人参吊命,不然怕是等我到了,人也死了,除了我师父,谁能有起死回身的医术。”
夏花此时对周焦氏感激不已,也对孔翠莲有了重新的认识,她们也是贫寒人家,能在生死关头拿出家中至贵至宝之物救人一命实在是难能可贵。
她默然片刻又问道:“古大夫,不知您师父可回来了?”
“我师父他老人家四处云游,也不知道什么日子才能回来啊!”
夏花心有所痛,她等得起,可娘等不起了,她转过头又问道:“古大夫,我娘她怎么样了?”
古大夫垂下了布满皱纹的眼睑,动了动胡子,颇是为难的叹了一声:“这要看你娘的造化了,今日我把了她的脉象,约摸着还能挺个大半年吧。”
“可是我看我娘近日都不大咳了……”夏花心内特别难受,却也不甘娘真的只能挺个大半年,她正要再问古大夫,抬眼就瞧见一个人,一个让她连看也不想看到的人。
“哈,夏姑娘,早啊!怎么又碰到你了。”卿如尘不知何时已从对面走了过来,依旧穿着那件破成条缕的蓝道袍,只是这次这道袍更加破,露出了大片的胸膛,腰里还别着那个脏兮兮的拂尘,两只脚上也只剩了一只鞋子,微黄的脸上还带着几条伤痕,看着很像是被人指甲抓的。
夏花一听见他的声音有些发怵,正打算挥鞭快跑,卿如尘已一下跳到马车前头,苦着一张脸对着夏花指控道:“夏姑娘,说起来我弄成这样也怪你,都怪你昨晚不肯跟我回去做莲花团子给我吃,我实在想念那团子的味道就叫那个臭丫头做,那个臭丫头不仅不做,还追着我打了一顿,到现在,这架才打完,我脸也花了,衣服也扯烂了,鞋子也少了一只……”
夏花吐了一口气,扬起手里的鞭子道:“我管你什么样,你赶紧让开,我还要给去镇上抓……”
夏花话没完,就见马车里的古大夫赤溜一下从马车上跳了下来,又蹭蹭蹭的风一般的跑到卿如尘面前,“扑通”一声就跪了下来,不由分说,先磕了几个大大的响头。
夏花只觉得莫名其妙,呆怔怔的盯着卿如尘,卿如尘好似根本没看见一头满头霜华的老者在给他磕头似的,拿手轻轻摸了摸唇角边一长条带血的伤痕,皱着眉头“咝”了一声。
卿如尘对着夏花道:“夏姑娘,你瞧瞧我伤的,怎么着也该给我个安慰,走走走,还抓什么药啊,这会子我正好还没吃早饭哩,你给我做莲花团子去,你如果不肯去白水庵,我去你家也行,我这个人很好说话的……”
夏花嘴里的滚字还没出口,就听到古大夫喊了一句:“师父啊!我可见到你老人家了。”
夏花瞠目结舌,手里握着的细牛皮编的马鞭一滑,从手里掉落下来,就连她自己也差点没控制住的从马车上跌落下来。
师父?卿如尘就是古大夫的师父?怎么可能,这个整天啰里叭嗦叽叽歪歪的牛鼻子臭道士就是古大夫口里能起死回生的神医,她一时实在接受不过来这天悬地隔身份的转变。
前一刻,她还不知道这让人盼得望眼欲穿的神医究竟身在何方。
后一刻,这神医就大喇喇的站在她面前。
她还不敢相信的看着卿如尘,又问将头俯在卿如尘脚下的古大夫,颤抖着牙齿问道:“古大夫,这就是你的师父,你嘴里的神医?”
她很紧张,唯恐古大夫给了个否的答案。
古大夫微微直起身来,回了头冲着夏花招招手儿道:“丫头,这就是我师父,你一直盼着的神医,还不赶紧拜见他老人家。”
“啊?”卿如尘立刻两眼放光,视线总算落到了古大夫头顶,伸手就扶起古大夫带着激动的神情道,“你刚说什么,再说一遍。”
“师父,徒儿刚说拜见你老人家。”
“不是不是,前一句。”卿如尘急切而有些不耐。
“你一直盼着的神医。”古大夫苍老的脸上全是激动,激动每一条皱纹里都要开出花来,三年了,他已经整整三年没见到师父了,不想突然就遇见了,他简直喜的无所不已。
卿如尘哪管古大夫激不激动,转眸望着夏花,一袭月牙白的素衣映入眼中,晨曦下夏花雪白的脸上泛着淡淡金色的光芒,无端的叫他想起雪山之巅百年才能盛开一次的圣雪莲花。
他的身子微微僵住,只瞬间,他已恢复如常,脸上带着惯有的温柔笑意,就连声音也温柔让人想融化其中,他张一张嘴,甚是亲切的软着嗓子喊了她一声:“小花——朵。”他还特意在花字上面停顿片刻。
这一声小花朵,叫夏花浑身起一阵鸡皮疙瘩,嘴角不自觉的抽了两下:“卿观主,叫我夏花就好。”
“不好,还是小花朵好听些,这样又亲切又与众不同,我从来都不知道小花朵你这样天天盼着我。”他顿一下,眉心一蹙又道,“不好,不好还是不好,小花朵,你以后不要叫我卿观主,这样太生分了,叫我卿卿就行,这样听着亲切些。”
夏花额上已冒出层层黑线,卿如尘见她一副犹疑的样子,将手中别的拂尘往夏花眼前一扬,灰尘在阳光中翩翩起舞,他柔着嗓子又补充道:“人在尘中,不是尘,尘在心中,化灰尘,若小花朵你不介意也可以把我化作你心中的一粒灰尘,我这个人一向很好说话的,你若实在不愿叫我卿卿,叫我尘尘也行,不过这尘尘可不是普通的尘,是停留在你心里永远也无法抹去的灰尘……”
“那还是叫你卿如尘吧。”夏花打断。
卿如尘摇一摇拂尘,嘴巴微微一撇,摇摇头道:“不好不好,再不济叫我如如也行,我这个人很好说话的,都不敢为难小花朵你,特意的弄了几个让小花朵你选,不过我最中意的还是卿卿……”
“好吧,那我就唤你如如吧!”夏花强忍住不耐,如今她可不能像从前一样对待他了,他可是神医,娘的性命就指着他了,为了娘,叫声如如也罢了。
谁知卿如尘又摇了摇头:“如如听着好像也不大好似的,像奴奴……我堂堂桃花观观主怎能让人叫奴奴,还是卿卿最好,我还是最中意卿卿,囔囔囔……小花朵,你听我慢慢给你道来哈,这卿字究竟好在哪里,卿字按照字面上的意思来解释就是……”
夏花感觉自己快疯了,她就差点要捂上耳朵了,又见立在卿如尘身侧一脸恭顺的古大夫脸上始终带着一种崇敬的眸光看着卿如尘,她简直要佩服这个古大夫了,是有多么好的耐心才能忍受卿如尘的这番语言荼毒。
夏花只盯着卿如尘不停张合的嘴唇,真恨不得将他这嘀嘀不休的嘴拿针缝上,她不由的咬了咬牙。
卿如尘的嘴忽然停了,呆了呆,偏着问道:“小花朵,你咬牙做什么?莫非是对我的话有异议,如果有异议,你可以跟我提啊,我这个一向都很好说话的……”
夏花摇摇手抽抽嘴角道:“我牙痒,想磨一磨。”
卿如尘立刻将手中的拂尘递给夏花道:“磨牙伤牙齿,若小花朵你实在痒痒的不行,就在我这根拂尘上磨。”
“不用了,我不痒了。”夏花声音已经很冷。
“哦,不痒就好,那我就继续刚才的话题,刚才我讲到哪儿了……”卿如尘略皱一皱鼻子。
古大夫恭敬万分的提醒道:“师父您老人家刚刚讲到卿是对人的一种敬称,也是一种亲昵之称。”
“嗯。”卿如尘点了点头,“小花朵,我再继续给你解释啊,所谓卿卿就是……”
“好吧,卿卿。”夏花终于是无奈一唤。
卿如尘满面伤痕的脸上立刻浮出温如春水的笑来:“小花朵,你终于被我说通了。”
“卿如尘,我问你。”
“错了,是卿卿。”卿如尘摇头。
“好吧,卿卿,我问你,你真有起死回生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