姒今的言下之意,是她的复生一定与那个叫“沈眠婴”的人有关。可是周思诚辗转回忆了近来接触到的人,没有一个沈姓的,更不用说什么沈眠婴。鹤年倒是听着耳熟,仔细一回想,那是孙清岷和青叔他们师父的法号,据说是个高僧,上世纪末就圆寂了。
气氛一下子陷入了僵局。
直到周思诚虚掩的门口突然传来一声熟悉的嚎叫:“今丫头!”
姒今秀眉一皱。
进屋的是个穿灰布长褂的半老头子,看上去四五十岁的模样,秃头,面上的褶子比实际年龄要多上许多,眼角处还有一道细长的疤,正是孙秃子。他昨夜吓得七魂没了六魄,两眼青黑,此刻噙着一包泪,看起来十分滑稽。
难怪周岳拿着他二十年前的照片去找他,愣是没有找着人。照片上是个面容清秀的小和尚,面相和善,有些羞涩,是个易受欺负的。再看真人,就像一块水盈盈的缎子扔在土里风吹雨淋,才能摧残成这个穷酸潦倒的破败样子。
孙秃子丢了魂似的迎过来,还没到姒今跟前,被茶几绊了个大马趴。
姒今微微眯了眯眼,确认了一会儿,才俯身下去,话音里难得有了分犹疑:“小和尚?”
孙秃子顾不上爬起来,泪眼汪汪地点头,看得出来是用了力气的,点得跟啄米似的,一下一下磕在周思诚的羊毛地毯上。
姒今这才确认了,半蹲下去扶他起来:“小和尚,你怎么成了这样?”
周思诚听两人叙旧,间歇处起来倒了杯柠檬水,顺手给姒今递了一杯。
孙秃子正说到九十年代中两人头一回在龙华寺相见的情景,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姒今忙着安抚他,一抬头就见到周思诚站在她身后。一个玻璃杯自她肩后递过来,正搁在她面前,轻轻一声,落子无悔似的。
姒今还裹着那条浴巾,虽然不怕寒,但屋子里全是男人,穿成这样总是有碍观瞻。周思诚给她递杯子,难免蹭到她小臂上的肌肤,凉凉的,更直接的感触是,光滑。
透过玻璃杯里扭曲的倒影,他的嘴角分明是,勾了那么一下。
姒今面色不好,端起水杯往孙秃子那一放:“喝点水。”
孙秃子正说得涕泗横流,双手抱起杯子喝了小半杯,又说道:“后来你跟师父被那个女人劫走,我们四个师兄弟就听师父的还了俗。师父交给我这法门,让我记住之后,谁也不要提,我心里头就明白,师父和你这一走是凶多吉少了……”
周思诚听过这个故事的前传,周岳曾经跟他转述过。那是在长沙云坪村的时候,孙秃子得意洋洋地炫耀,说自己师父曾经在延安路高架桥的龙柱底下请出过一条龙。
原来当年请出来的根本不是龙,底下也根本不是什么龙脉龙头。出来的是一口棺椁,无患子做的棺材,桃木做的椁。这种材质最是驱邪,底下埋的必然是个称霸一方的妖物。鹤年法师做法事,是拿性命相搏,当得起舍身取义四个字。谁知一场法事毕,那棺椁轻易就被提了出来。但碍于此物太过妖异,工程队不敢随便毁了,便让鹤年带回了龙华寺。
那是一九九四年秋,棺材就停在佛堂里。鹤年法师连夜召集四个弟子诵念佛经,亲自开启了棺木。里头不是龙,也不是什么妖物。
那是姒今,第一次复生的姒今。
后来的事较为琐碎,多是孙秃子回忆姒今如何和鹤年法师学习读书写字、待人接物。鹤年法师待她亲善,但终究忌惮她是个地底复生的妖魅,不准她读世俗之书,只令她修习佛经,盼佛门禅意能净化她的异类之心。
周思诚心道,难怪她看得懂简体字。
话说回来。姒今这样的存在终究难以被世人所容,她在当时的龙华寺是个秘密,平素也只有鹤年法师亲传的四个弟子能接触到她,孙清岷就是其中的一个。
周思诚默然听到这里,突然开口:“四个师兄弟,除了你和青叔,还有两个在哪?”
“死了,全都死了。”孙清岷原本还有话说,被他这么一问,好像触动了什么不可翻阅的记忆,突然顿住了,只是眼底的水泽越来越浑浊,嗓音也嘶哑了。
一时静默。
姒今打破僵局,抚掌拍了两下:“好得很。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她突然转身,直直地看着周思诚的眼睛,“故事听够了,该讲讲往后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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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岳很快又接到新的指示,这一回是要他找闽南地区的几个土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