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晌午,阳光充沛,因把冬日里头的棉窗都换成了绢窗,整个嘉和殿透亮极了。慕安这些日子也觉得精神焕发,批起奏章能够接连数个时辰不停。
半炷香前,慕安将白芷召到了嘉和殿。此刻白芷刚到,便替了孙福连的班,立在慕安的书案旁为他细细研墨。慕安想着暂且把眼前堆着的奏章批阅好,再问白芷的话,这么一打算,一个时辰又悄然过去了。
临了,慕安搁下毛笔,目光落在白芷研墨的双手上,凝视了一会儿后,才道,“你研墨的动作很流畅,像是有经验的。”
白芷缓缓屈身作了一揖,淡笑答道,“陛下不嫌弃便是。”
慕安抚了抚眉梢,有些疲倦,“又有些日子没见你了,你清瘦了。”
白芷迎上慕安散漫的目光,突然发觉这个已入中年的皇帝,样貌上也并非不堪。硬挺的鼻翼,锋利的长眉,棱角分明的下颌,好似这样刚阿的面目才配得上九五之尊的地位。然而,他的目光却不如五官那么犀利。就像此刻,他随意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其实就与寻常人家的男子无异。白芷不知怎的就想多了些,下一刻才缓过神来,感激谢恩道,“陛下牵挂,才会觉得臣妾清瘦了。”
“朕喜欢你的性子,安静。”慕安盯着书案上摞在最高处的那封奏折,那是肃远侯赵策递上来的,慕安不由得想到聒噪的宁嫔,一时头疼。
“陛下可是想说臣妾太过无趣,不能为陛下解闷儿?”白芷一不留神,竟自然而然地开起了慕安的玩笑。话音刚落,她才自觉有些失了分寸。不过慕安也没有计较,反倒跟着她一起笑了出来。
这一刻,白芷突然觉得十分踏实,虽说伴君如伴虎,可她呆在慕安身边并未感觉到一丝压力。现在的生活,虽然不是她想要的,但至少顺心如意了许多。她与世无争,皇后将她看做自己人,对她颇为照顾。赵宁心气儿高,她的眼中钉也早已不再是白芷这个小人物。白芷无所追求,落得个清净。
或许,这样的结果,要胜过她留在赵子懿身边罢。白芷在心中喟叹了一番。
哪知就在此时,孙福连猫着腰进殿通传道,“陛下,赵将军已经来了,人就候在殿外呢。”
赵——
白芷失神了一瞬,复又稳住了心态,朝廷里不乏赵姓的人,赵子懿远在戊庸,来人不会是他的。
慕安点点头,示意孙福连将赵将军引进来。
白芷见状,识礼地作揖下来,“那臣妾就先告退了。”
慕安认为白芷无需回避,他压了压手腕,简单吩咐:“不必。”
绢帘被挑开,颀长健硕的身影投映在重重的屏风之上。纵然是绰绰的破碎光影,白芷还是在第一瞬间就认出了他。刹那间,白芷只觉得自己浑身都凉了半截,手和脚就像泡在冰水中一般,止不住地哆嗦。好在衣袍宽大,慕安并未察觉出她的异常。
赵子懿也未有想到会在嘉和殿中见到白芷。这段日子,他以为自己已然平静下来,可一切防线还是在见到她的时候,土崩瓦解。两个人都提着七上八下的心,短暂地对视,又迅速移开了目光。
赵子懿抬起长袍,跪了下来,向慕安请安,也向白芷请了安。这当真是天上地下的分别了,白芷心中一阵苦涩。
慕安道了平身,赵子懿才站起身来。
“肃远侯奏请朕为你在京安排一个闲职,朕想问问,你是怎么想的?”慕安将最高处的奏章拿在了手中,轻轻摊开,一目十行地又扫了一遍。
赵子懿来之前便与赵策通过气了,他依照赵策的安排,恭敬答道,“臣常年驻军在外,不能尽孝于父母膝前,是臣之错。臣请陛下准奏,将臣留在平阳,成全臣的忠孝之心。”
慕安打量了一番赵子懿的神色,而后轻飘飘一个字儿应道,“好。”
慕安是有认真琢磨过赵策的用意的。赵子懿的将军位,是先帝在世的时候所封。先帝重用赵家,破格提拔尚在弱冠之年的赵子懿为领军将领。须知军权是很大的诱惑,赵策却肯让他的独子放弃手上的军权,这背后必有目的。不过,削弱赵家的兵权确实是件好事,慕安原本对赵策的担忧已然减少了几分。
一番思虑过后,慕安在奏章上批了朱红,又圈点了赵子懿的新职位。
“朕记得,先帝在世时曾为爱卿指婚,许的是敬安侯家的女儿。”慕安幽幽地提起,有些让人摸不清他的态度。
白芷攥紧了拳,她一直在控制自己,却还是控制不了痛楚的蔓延。
赵子懿不假思索地跪了下来,恳切道,“请陛下收回成命,臣不想娶敬安侯的女儿为妻。”从前,他连亲口为自己说句话的机会都没有,现在他什么都不想顾及了。只是,哪怕他成功拒绝了这个婚事又如何,哪怕他拒绝了成千上万个指婚又如何,他是再也不能娶白芷为妻了……
“哦?”慕安稍愣了一下,赵子懿的反应就像是本能一般,慕安推测的出,赵子懿一定是有心上人了。
赵子懿又重复了一遍,慕安见他心意已决,便也没有勉强。其实在慕安的内心深处,他也是不希望看到肃远侯和敬安侯两家联姻的。现阶段,他最想做的就是削弱肃远侯,怎可能还在他们家族的虎背上再添双翼呢。
慕安淡笑一声,岔开话题,道,“朕差点忘了,你与白顺仪是旧相识了。这次你从戊庸回来,可有给她带点什么家乡的礼物?”
一句话险些让赵子懿的心提到喉口,慕安这时候突然来了这么一句,难道是自己露出了什么破绽?赵子懿连忙定神,自若地答道,“臣失礼了,忘了礼物这事儿。还请顺仪原谅。这段时日,顺仪一切如故?”
白芷也端庄地回礼,“谢赵将军挂怀,一切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