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完了迎接总书记考察的工作,江东省委班子的运转又恢复了有条不紊地状态。
不知是巧合还是故意为之,就在“八一三”大火案紧张审理期间,余可为赶到彭城搞调研了。一住就是五天,由林森和黄玉禾陪同,分别去了南部几个破产煤矿,还发表了公开讲话。省报在头版显要位置发了消息,市里的媒体做了重点报道。
江云锦事先不知道余可为要来,是无意中看了报道才知道的。知道后就觉得不太对头:过去余可为来彭城总要先和他打招呼,这次是怎么了?想来想去,心里就忐忑起来,犹豫再三,最终还是赶在余可为准备离去的那个晚上去看望了一下。
余可为住在彭城大酒店。江云锦赶到时,穿着睡衣的余可为正在酒店套间的会客室里和林森、黄玉禾说着什么。这位已陷入被动的省委常委、常务副省长,像根本不知道自己的情人周秀英正站在被告席上接受审判似的,依然乐呵呵地在和林森、黄玉禾谈笑风生。见他到了,余可为也挺热情,拉着他的手说:“云锦啊,你怎么也跑来了?现在社会上谣言这么多,你这个公安局长还敢跑来看我啊?啊?”
江云锦赔着一副笑脸,答非所问道:“老领导,您批评得对,我来晚了!”又解释说,“余省长,您看这事闹的,我还是看了报纸才知道您来彭城了……”
余可为像没听见,让他坐下后,继续和林森、黄玉禾谈工作:“……你们市里难,我们省里难,可破产矿的工人真是更难啊!不看不知道,看了吓一跳啊,触目惊心啊!玉禾同志,我今天才知道,你这个主管破产的书记当得不容易啊!”
黄玉禾说:“余省长,您知道就好,得下大决心啊,得想办法呀!”
余可为按自己的思路,自顾自地说:“当然要想办法!省里要想办法,市里也要想办法!有没有从根本上解决问题的好办法呢?倒也不是没有,我看还是要在发展中解决嘛,发展才是硬道理嘛!”话题就此转向,“彭城这些年发展了没有?我看还是发展了嘛!欠了些债是事实,发展也是事实嘛!是不是啊,林森同志?”
林森忙道:“是的,是的。余省长,彭城改革开放的成就有目共睹嘛!”
余可为笑了笑:“林森同志,你不要奉承我,什么有目共睹?‘八一三’火灾一出,对我和上届班子的议论就多了起来,好像我余可为当了五年市长,就搞了个臊哄哄的兔子,搞了个不赚钱的飞机场!这么一个美丽的新彭城有人就是看不到!那照这么说,萧宸书记的‘新吴城’不也成了瞎搞?吴城的形象工程花的钱可比我们彭城多得多了去了!”
林森满脸真诚,感慨说:“这些同志呀,唉,片面嘛,太片面了……”
黄玉禾在一边绷着脸没说话,心里琢磨:人家吴城本来就有钱,在萧书记手里发展又快,正是到了以环境吸引新投资的时候,那个形象可是搞的整体形象,哪像我们彭城啊?
余可为这时摆了摆手,又说了下去:“说到今天的新彭城,有一个同志不能忘,就是周秀英!尽管周秀英一时糊涂,拿了苏全贵五十万块,受了贿,渎了职,现在站在了法庭的被告席上,可我还是要公道地说,这个女同志就是不简单。陈志立同志用这个女同志用得不错!这个女同志是为今天的新彭城做过重大贡献的!”
江云锦听了这话,心里一惊:都这种时候了,黄玉禾又在面前,余可为怎么还这么说?岳清兰可是黄玉禾的老婆啊,就不怕黄玉禾把这话传到岳清兰耳朵里去?
果然,余可为话一落音,黄玉禾就接了上来,挺不客气地说:“余省长,周秀英过去贡献是不小,可这回祸也闯得够大的啊,造成的后果太严重了……”
余可为语重心长:“所以,要认真吸取教训,在金钱的诱惑面前要有定力!”
江云锦适时地插了上来:“在这一点上,我们都得向余省长学习!去年余省长女儿结婚,许多同志跑去送礼,余省长硬是一分没留,全捐给河府希望小学了!”
余可为似乎有所不悦,看了江云锦一眼:“这种事情光彩啊,四处乱说什么?云锦同志,那些钱中可也有你几千块啊!”又对林森和黄玉禾说了起来,“到河府检查希望小学时,我就对河府县委书记王金成他们说了,在市场经济条件下,你手上的权力完全有可能变成商品,周秀英的事又一次证明了这一点嘛!所以,我介绍了三条经验:一拒绝,二回赠,三捐献,实践结果证明,还是有些作用的……”
黄玉禾很会见缝插针:“余省长,那些钱要捐给我们困难职工家庭多好啊!”
余可为指点着黄玉禾,呵呵笑道:“玉禾同志,你可真是个讨债鬼啊!什么时候都忘不了找我讨债!好了,那就言归正传,我这个常务副省长既到彭城来了,总得留下点买路钱嘛,多了不可能,先给你们一百万做临时救助资金吧!”
黄玉禾并不满足:“余省长,一百万是不是少了点?人均才多少啊?!”
林森也说:“是的,余省长,如果能先给五百万左右的话,那就……”
余可为没等林森说完就摆起了手:“林森、玉禾啊,你们不要不知足!这可是我最大的审批权限了!省财政紧张情况你们清楚,可以给你们交个底:我这次来彭城,周省长还说了,要我不要轻易开口子,我省应该列入低保范围的群体可有二十多万户,七十多万人啊……”
就说到这里,余可为的秘书小段进来了,迟迟疑疑汇报说:“余省长,市城管委一个叫……叫刘有才的办公室主任来了,说是……说是要向您反映点情况哩!”
余可为没好气地道:“他一个部门办公室主任找我反映什么情况?让他走!”
黄玉禾心里好像有数,随口说了句:“余省长,人家可能是找您表功的哩!”
江云锦也知道刘有才和城管委部分同志闹法庭的事,心想,没准刘有才就是来表功的。刘有才是周秀英的老办公室主任,不会不知道周秀英和余可为的历史关系,这番闹腾十有**是做给余可为看的,可以理解为一种押宝式的政治赌博。
余可为像似很糊涂,问黄玉禾:“什么意思啊?这个主任找我表什么功啊?”
黄玉禾明说了:“余省长,为周秀英的事,这个主任在法庭上闹得挺凶哩!”
余可为脸拉了下来:“玉禾同志,你的意思是不是说,我支持这位办公室主任到法庭上去胡闹啊?我的水平当真会低到这种程度吗?!”看了看黄玉禾,又看了看林森,冷冷道,“今天幸亏小林市长也在这里,否则,我还真说不清了!”
林森忙站出来打圆场:“余省长,您……您误会了,我看玉禾同志不是这个意思,也……也就是个玩笑话吧!真是的,刘有才闹法庭,您怎么会支持呢?不可能的事嘛!再说,这事我们前几天也按旭山同志和市委的要求认真查了,还真没什么人组织,完全是自发的!余省长,咱……咱们还是说那一百万吧……”
黄玉禾似乎也发现了自己的唐突:“对,对,还……还是说钱的事!”
余可为余怒未消:“玉禾同志,请你和林森同志放心,这一百万我答应了,就少不了。但是,该说的话我还是要说:周秀英既然收了苏全贵五十万,受贿证据确凿,该怎么判怎么判,这没什么好说的,谁闹也没用!不过,我也奉劝某些同志少在我和陈志立同志身上做文章,更不要趁机搞些帮帮派派的内讧,这不好!”
处于被动中的余可为仍是那么大气磅礴,黄玉禾和林森都不敢做声了。
余可为语气这才平和了一些,阴着脸对林森说:“林森同志,没人组织,没人艹纵,却有这么多人在法庭上为周秀英说话,什么问题啊?不值得我们好好思索吗?起码说明周秀英是做了不少好事的嘛,你和旭山同志心里一定要有数啊!”
黄玉禾似乎又想争辩什么,却被林森一个稍纵即逝的眼色制止了。
林森赔着笑脸应和着:“是,是。余省长,我们心里有数,有数!”
不料,余可为却又说:“林森,你和旭山同志也不要误会我的意思啊,这个周秀英必须依法惩处,该判几年判几年。你们对这个案例要好好总结,教育干部!”
林森又是一连声地应着,硬拉着黄玉禾告辞了。
黄玉禾走了两步,还是在客厅门口回过了头,对余可为道:“余省长,您别误会,我知道您不会支持刘有才闹法庭,可事实上刘有才这些人是在看您的脸色!”
余可为苦苦一笑:“这我心里有数,所以,像刘有才这样的同志,我现在一个不见,不管是在省城还是在彭城!”略一停顿,又说,“对了,玉禾同志,代我向清兰同志问好,就说我要找机会向她道歉哩,以前啊,情况不明,我批错她了!”
黄玉禾和林森走后,余可为的脸沉了下来,愣愣的好半天没说话。
江云锦走近了一些,悄无声息地坐到了余可为对面的沙发上,赔着小心道:“老领导,周秀英的案子正……正审着,您……您真不该这时候来彭城啊!”
余可为抬头看了江云锦一眼:“云锦同志,你以为我是为周秀英来的吗?”
江云锦勉强笑道:“不是我以为,黄玉禾和林森同志都会这样想嘛!”
余可为把手上的茶杯往茶几上用力一砸,震得茶几上的烟灰缸都跳了起来:“如果这样想,他们就错了,大错特错了!我这次来彭城,不是为周秀英,是为彭城矿务集团几万困难职工来的!是代表省委、省政斧来的!元焯同志说了:弱势群体的社会保障问题必须尽快解决,这是不能含糊的!老百姓要吃饭,要填饱肚子,这是天大的事情,一个代表最广大人民群众根本利益的党不能不管人民的死活!”
江云锦对余可为不得不服:明明知道周秀英的案子正在审着,明明知道省委调查组在查他们上届班子的问题,余可为这位老领导不但来了,还来得理直气壮,竟把场面上的官话说得那么合情合理,那么富有感情!
更让江云锦想不到的是,余可为又批起了他,用指节敲着茶几,口气极为严厉:“而你呢,云锦同志?你又是怎么做的呢?省委、省政斧的困难,市委、市政斧的困难,彭城矿务集团南部煤田几万失业矿工的困难,你不是不知道!可你做了些什么?你和你那位连襟王延成贪婪得很嘛,和苏全贵搅到一起去了嘛!一分钱没付,就把金色年代价值十几万的高档装潢材料全拖回家了,把自己家装潢得像宾馆!你这个同志的党姓在哪里啊?良知在哪里?人姓又在哪里啊?你到底还有没有良知和人姓啊?心里还有没有老百姓啊?当真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了?啊?!”
江云锦禁不住浑身燥热,额上渗出了一层汗珠:“老领导,这……这我得解释一下:这都是我连襟王延成背着我办的,我……我知道后就找了唐旭山同志……”
余可为摆了摆手:“不要解释了,我知道,都知道!你主动向旭山同志和市委坦白交赃了。所以,苏全贵把黑名单交出来后,你也就不怕了,你很聪明嘛!”
江云锦心里明白,余可为的耿耿于怀肯定是在击毙苏全贵的事上,于是,又急忙解释:“老领导,您关于……关于处理苏全贵的指示,我……我执行不力……”
余可为挥手打断了江云锦的话头:“等等,等等,云锦同志,我请问一下,我对处理苏全贵有过什么指示啊?我什么时候对你具体办案发过指示啊?我不过把握个大原则!在我的印象中,对苏全贵我自始至终强调了一点:这是个关键人物,这个人一定要抓住,决不能让他逃了或者自杀,一句话:要活的,是不是啊?!”
江云锦没想到余可为会翻脸不认账,一下子呆住了:幸亏当时他没下令击毙苏全贵。如果真这么干了,再不主动找唐旭山说清自己的问题,现在麻烦可就大了。余可为不在黑名单上,他和王延成却榜上有名,他就是有一百张嘴只怕也说不清了:谁都会认为他是为了掩饰自己的经济问题,才搞了杀人灭口!
余可为也说到了这个问题,口气却和气多了,竟有了些亲切的意思:“云锦同志,苏全贵的名单上有我余可为吗?好像没有吧?倒是有你!周秀英不是个东西,你就是好东西吗?下面对你和公安局的反映一直不少,我不是没提醒过你!还说过要到你家去看看,看看你家那座宫殿,你躲我嘛,就是不安排嘛!”
江云锦抹着头上的冷汗:“余省长,这……这我得解释一下……”
余可为阻止了:“云锦同志,不要解释了,你能在关键时刻坦白交赃还是比较好的!可你不要产生错觉啊,不要以为周秀英是犯罪分子,你倒是什么清白的人。刘有才闹法庭时说,被告席上少了个人,少了谁啊?我看少的是你江云锦嘛!”
就说到这里,秘书小段敲门进来了,说是省委书记李元焯来了电话。
余可为立即起身送客:“云锦同志,就这样吧,要总结经验,接受教训啊!”
江云锦连连应着,几乎是下意识地站了起来,后来也不知是怎么走出的彭城大酒店,又是怎么上的车。当时头脑恍惚得很,像似做了一场很不真实的梦。
开着车一路回家时才想到,他和余可为这回是完了,彻底完了。因为留下了苏全贵这个活口,周秀英被押上了被告席,不管这次周秀英被判多少年,余可为对他的仇恨都将是永世不得消解的,心里便冒出了向市委和省委告发余可为的念头。
细想想,却又觉得不妥:你说余可为曾下令对苏全贵杀人灭口,谁会信呢?余可为不在苏全贵的受贿名单上,从情理上推断用不着这么做,说他是想保护周秀英和包括他江云锦在内的一批彭城干部吧,这告发就更不像话了:你的老领导要保护的是你,你却把老领导卖了,你算个什么东西?更重要的是,拿不出任何证据,既无旁证,又无物证,余可为今天也把话说明了:人家从来就没下过这样的指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