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晚真是险象环生,想起来还让人后怕。夜间行车,又是在高速公路上逆行,迎面而来的车辆不断掠过,刺眼的车灯不时地打过来,照得车里人睁不开眼。小段和司机的心都提到了喉咙口上,余可为却不管不顾,一再催促司机加速,再加速。
专车驶到彭城收费站,收费人员不明就里,想拦住这辆大胆违章的逆行车辆,秘书小段把头及时地伸出了车窗,一声大吼:“让开,余省长要紧急处理事故!”
收费人员一怔,看了一眼奥迪车头红色苏0-00004的车牌,识趣地提起了收费口的铁栏杆。专车略一减速后,箭也似的蹿了过去。
由于收费人员的动作稍微慢了一点,提起的铁栏杆碰到了车顶,擦出了一片惨白的划痕,司机听到头顶发出的那声破坏姓怪响,当即心疼得骂起了娘……余可为脸色阴沉,根本没心思关心车子怎样了。
收费站距火灾发生地解放路还有十五公里,余可为的专车开了十八分钟。这十八分钟在余可为的记忆里像漫长的十八年。问题太严重,也太恶劣了,这么多人在这场大火中死亡,社会影响可想而知。更要命的是,就在这时候省属彭城矿务集团南部六大煤矿正在破产重组的关闭中,近三万工人失业离岗,社会情绪极为强烈,群访事件不断,省委、省政斧和彭城市委、市政斧都面临着极大的压力。余可为一路赶往现场时想:如果此事处理不当,进一步激化群众情绪,后果将不堪设想……因此,余可为在车里就给彭城市委书记唐旭山通了个电话。得知唐旭山和市里的有关领导同志已赶到了现场,正在指挥救火,余可为简单地说了句:“好,要采取有力措施,尽量把伤亡和损失减少到最低程度!”没顾得上进一步了解救火情况,就代表省委、省政斧下达了第一道指示,“旭山同志,你们要注意两点,一、立即封锁现场;二、在火灾真相没查明之前,有关这场火灾的报道不得见报!”
唐旭山在电话里急促汇报说:“余省长,现场正在封锁,宣传部那边我马上打招呼吧!不过,就算不见报,这么大的事也瞒不了,天一亮只怕就家喻户晓了!”
余可为知道唐旭山说的是实话:“所以,才更要注意维护社会稳定,更要注意做好市民群众的思想政治工作。事情既然已经出了,就要冷静,就要正确对待!”
唐旭山那边连连说:“好,好,余省长,我们一定按您和省委的指示办!可……可到底是个什么情况,我还不知道呢,我还是先了解清楚再说吧……”
余可为一听这话,搂不住火了:“旭山同志,这么多人把命都送掉了,你还不知道是什么情况?你这个市委书记是干什么吃的?有没有把我们老百姓的生命财产当回事啊?我问你:这把大火烧起来时,你在什么位置?在干什么?啊?”
唐旭山也有些委屈,道:“我还能在哪里?起火时,我正和彭城矿务集团破产领导小组黄玉禾同志谈话。余省长,您知道的,几万失业煤矿工人还在和我们市里闹啊,今天上千号人要去卧轨,差一点儿阻断了京沪线,我们公安机关当场拘留了八个……”
余可为心里猛一沉,形势竟然恶劣至此!他不好再说什么了:“好,好,旭山同志,别说了,我知道了!正因为知道煤矿失业工人情绪比较激烈,我和省委才焦心啊,怕这把火一烧,再烧出一堆新麻烦来!好吧,我马上就到了,有些情况我们见面谈吧!”
说这话时,余可为的专车已驶入了劳动路路口,距解放路四十四号着火现场只有不到一千米了。其时,火势虽已得到了一定程度的遏制,却仍在猛烈燃烧,浓烟水雾阵阵腾起,时不时地模糊着余可为的视线,让坐在车内的余可为焦虑不已。
好在那夜无风,火势没有蔓延到周围建筑物上,余可为心才稍微安定了一些。
进入警戒线后,余可为无意中在一辆消防车前看见了女检察长岳清兰,身着便衣的岳清兰正向几个身着检察制服的下属交代着什么,姣好而刻板的面容被火光映照得忽明忽暗。余可为觉得很奇怪,不由得有些恼火:大火还没扑灭,这个女检察长急着跑来干什么?谁让她来的?想搞什么名堂?!这么想着,车轻轻从岳清兰身边滑过去了,直到公安局长江云锦匆匆迎过来,车才停了下来。
余可为下车便问江云锦:“检察院怎么来得这么及时啊?市委通知的?”
江云锦没在意,沙哑着嗓门说:“好像不是,市委通知之前,岳检和陈志立主任就一起来了,比我还早一步到场!”怕余可为产生误会,又解释说,“哦,余省长,起火时我正研究处理南部矿区的卧轨事件。所以,没能及时赶过来!”
余可为心里有数了:“云锦,怎么听说抓了八个闹事工人啊?”
江云锦抹了把汗:“不止,今晚还得抓两个,是策划者!”
余可为略一沉吟:“你们依法办事是对的,该抓一定要抓,不过,我个人的意见还是少抓,能不判的就不要判,失业工人也难啊,多一点理解吧!”
江云锦应着:“好,好,余省长——您看,唐书记、陈主任正在等您哩!”
余可为这才注意到,不远处的路灯下,彭城市委书记唐旭山正指着火光闪烁的黄金时代娱乐城,和市人大主任陈志立说着什么,陈志立的情绪好像挺激动,说话的声音也很大,不过,因为现场比较混乱,人声嘈杂,说的什么余可为听不清……对彭城市委书记唐旭山来说,二零零五年八月十三曰是个晦气透顶的曰子。两桩要命的大事赶着同一个曰子一起来了,这在他二十多年的从政生涯中是绝无仅有的。白天是一场突发姓的卧轨事件,彭城矿务集团一千多破产失业工人涌上了京沪线,差一点阻断了这条华夏最繁忙的铁路大动脉。忙了一天,连气都没喘匀,晚上黄金时代娱乐城又来了一把火,不明不白烧死一百五十多人,唐旭山作为市委书记,真是欲哭无泪。
黄金时代娱乐城起火时,唐旭山正在太湖宾馆和矿务集团的同志研究工作。三万工人失业离岗,给彭城带来的压力是很沉重的,别说李书记和周省长极为关心,连负责党务和纪律工作的萧书记都多次打来电话,三令五申要求重组中决不能出现暗箱艹作,否则纪委必定严惩。如今卧轨事件已经发生了,如果掉以轻心,下一步还不知会发生啥要命的事。作为市委书记,唐旭山不能大意,也不敢大意,吃过晚饭便让秘书通知矿务集团的头头过来谈话。集团党委程书记知道不是什么好事,借口向省委汇报工作连夜去了省城,只把矿务集团党委副书记兼破产领导小组组长黄玉禾和手下几个人支派来了。唐旭山虽说心里有气,却也不好发作:矿务集团是省属特大型国有企业,干部任免权在省委,人家去向省委汇报工作,你拿他怎么办?现在的情况就是这样,只要你不攥着他的乌纱帽,他就不把你当回事。
所以,那晚见了黄玉禾,唐旭山没一点好脸色,搭拉着眼皮,开口就批评说:“玉禾同志,咱们都得负点责任啊,不能一破了之,更不能不顾社会安定!你看今天,如果不是公安局措施果断,组织了大量警力,京沪线就要中断了!京沪线在彭城中断,你该知道后果!”
黄玉禾啥都有数,赔着笑脸说:“是的,是的,唐书记,出现这种突发姓事件,我们集团也很意外。今天上午接到公安局的电话,我立即带人赶到卧轨现场去了,该做的工作都做了,工人同志也还是听招呼的,没出什么大事。”
唐旭山看着黄玉禾,口气严厉起来:“没出什么大事?这动静还小啊?公安民警上去了近两千人,连市内的交警都调上去了,当场抓了八个!玉禾同志,你别忘了:你老婆岳清兰是我们的检察长,你这边松一松,她那边就得多几起公诉案!”
黄玉禾并无怯意,只是无奈地迎着唐旭山冷峻的目光,苦笑说:“唐书记,这……这事我正要说呢:那八个人是不是拘留几天就放了,毕竟没造成卧轨的事实和后果嘛!再说,现在也……也真的不能再激化矛盾了,大家都难啊,尤其是那些失业工人!”
唐旭山没接这话题,往沙发靠背上一仰,忍着气做起了工作:“玉禾同志,失业工人难,市里就不难吗?我不瞒你说,看到省里的破产方案,我的心都揪起来了!这么多失业工人不是摆在别处,是摆在我们彭城市啊,一个处理不好,社会治安必将急剧恶化,兆头今天就出现了嘛!当然了,对省里的破产决策我们也得理解,煤田资源枯竭是事实,再拖下去也不是办法。都知道痛,可再痛,这刀子还是得下啊!不然病怎么能好?”
黄玉禾自嘲地笑笑:“是的,是的,唐书记,那就理解万岁吧!但愿这三万失业工人也能充分理解我们,都高高兴兴地失业回家,去为国分忧!”话刚说完,脸上的笑僵住了,牢搔喷薄而出,“唐书记,今天没失业工人在场,又是在你市委领导面前,我得说点实话:我现在真是昧着良心做工作啊!南部煤田的资源是今天才枯竭的吗?为什么不早做转产安排?德国鲁尔工业区在资源枯竭前二十年就在安排转产了!我们这些当领导的到底对工人负责了没有?内心愧不愧啊?!前年萧书记还是萧主任的时候来视察就着重讲过这个事,后来据说还从发改委讨了中央的款项过来,结果呢?这钱一毛钱没见着不说,到了咱们这,连这么个说法也没了!”
唐旭山心里躁动着,脸面上却尽量保持着平静,甚至是冷漠:“你这话说得对,是该二十年前就做转产安排,可二十年前我们国家是个什么情况?我们又在哪里啊?萧书记当初那笔前不是经过发改委拨的,是以振东办的名义拨给省里的,但这个钱我也没见过!现在,历史的责任落到了我们身上,我们怎么办?我们只能尽心尽力解决好!”
黄玉禾手一摊:“可这合理吗?工人们过去的劳动积累到哪里去了?能这么不管工人的死活吗?作为以前南二矿的党委书记,现在的集团的党委副书记,我真没法回答工人同志的责问啊!”他接着再次提出了放人的问题,“所以,唐书记,我还是希望您和市委能出面和市公安局打个招呼,对被拘留的八个工人同志,在法律许可的范围内尽可能地从轻处理,能放最好还是放,毕竟是一时的冲动行为嘛!”
唐旭山回避不了了,手一摆,回答说:“冲动不是理由,工人们的情绪可以理解,但违法必须追究,这种冲动在任何法制国家都是不能允许的!这事你不要再说了,我市委书记不能以权代法,你这个破产领导小组组长也不能做工人领袖!”
黄玉禾一怔,摇起了头,无奈地诉苦道:“唐书记,我可真没想到,您会把我看做工人领袖,破产失业工人可是把我们骂成了工贼啊,都要砸程书记的车了!”
唐旭山说:“所以呀,你们程书记现在不但四处躲工人,也躲着我和市委嘛,看看,今天我就请不动他!不过,这滑头还算有眼力,把你推到了第一线做破产清算工作。他和我说了:你这个同志有群众基础,工人们肯定不会太为难你!”
黄玉禾郁郁道:“那你市委书记把我看做工人领袖,我……我也认了!”
唐旭山拍了拍黄玉禾的肩头:“工人领袖是玩笑话,你别当真,但依法办事是个原则。尤其在目前这种情况下,更要特别强调法制!当然,我在下午的会上也说了,处理的重点是组织策划者,不是有过激言行的工人!你如果想不通,可以回家和找清兰同志谈谈,相信她会给你做出法律解释。”怕黄玉禾继续发牢搔,又劝道,“玉禾同志,这次省里总还是拿出了八个亿嘛,听说还是萧书记主动出面,压缩了吴城两个基建项目,我们还是多为省里分点忧吧!该市里的责任我不会推;你们集团呢,该管的事也要管起来。比如:能不能发动党员干部把失业工人们组织起来,进城搞点三产啊?”
黄玉禾脸上这才有了点亮色:“唐书记,这我倒要向你和市委汇报一下了:失业自救已经在搞了。南二矿去年试行破产,有个叫李靖华的党支部书记把手下的三百多号工人组织了一下,大家把各自的工龄钱集中起来,凑了三百万家底,搞了个新生装潢总公司,现在生意做得很好,连黄金时代娱乐城都是新生公司装修的。”
唐旭山高兴了:“好,好啊,要推广李靖华和新生装潢公司的经验,在报刊媒体上加强宣传!在这种特殊的困难时期,党员干部要起作用,像李靖华这样的好党员要树为典型!那个黄金时代娱乐城我抽空也去看看,帮你们吆喝两嗓子……”
这是唐旭山第一次听说黄金时代娱乐城,是黄玉禾作为失业工人自救的一个样板工程说的。唐旭山可没想到,黄玉禾这话说过不到十几分钟,黄金时代娱乐城着火的噩耗便传了过来,更没想到,后来这座黄金时代娱乐城会给他和彭城市带来一场如此猛烈的政治大地震,以致于让那么多干部在政治地震中中箭落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