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蟹

2018-04-15 作者： 万芊

守蟹

阿朋娘走的那年，阿朋才十二岁。十二岁的阿朋很懂事，知道娘要走是迟早的事情。娘是那年深秋里走的，那个深秋，是家最忙碌的一个季节，在那个季节里，阿朋爹终于把自己彻底累趴下了。

阿朋的村子，在淀泖湖的东边。淀泖湖水面宽阔，水质纯净，湖底全是硬泥，水草丰腴，这样的水源是非常适宜大闸蟹生长的，那湖里长大的蟹，不但形态佳，青背白肚金爪黄毛个体坚实，而且肉质鲜嫩，有一种甜甜的回味。蟹是每年秋风起的时候由上水湖西沿着湖底朝下水湖东爬过来的。好的水口自然出逮蟹能人，先前，阿朋待的村里几乎每人都有一手逮大闸蟹的绝技，也几乎家家户户、祖祖辈辈靠着大闸蟹过着比较殷实的日子。只是阿朋家不一样，阿朋爹是个残手残脚的残疾人。

听阿朋爷爷说，原先阿朋爹手脚是不残的，因为常年在湖上捕鱼捉蟹，受了风寒，又加上撞船受了伤才渐渐残的。还有，村里人都知道，阿朋的娘跟阿朋的爹是不情愿的，是阿朋爷爷化了钱讨来的，阿朋娘刚来的时候，一直闹着要跑掉，先是被阿朋的爷爷、叔婶硬拦着，后来有了阿朋，阿朋娘也就不闹着要走了。再后来阿朋的爷爷过世了，也没有人出面硬拦阿朋娘了。

阿朋娘要走，阿朋爹是知道的，只是整个秋天，阿朋爹一直硬撑着残疾的身子忙着自己的活。阿朋的家门前有一条朝东的小河，行内人都知道这是每年秋里大闸蟹走下水必经的河道，阿朋听爷爷说，自打他们家祖上在这村里住下起，每年秋里一直在小河里“守蟹”。

爷爷过世了，阿朋爹决计自己接着“守蟹”的营生，身子残，便使着阿朋，从打桩、筑竹围栏，一直到搭捉蟹的小竹棚，几乎都让阿朋学着做了，拦蟹棚搭好了，西风也起了，大闸蟹果真爬了过来，先是沿着湖底的稻草绳爬，后沿着竹围栏爬，再朝着小竹棚里的灯光里爬，当竹篾编的“仙人跳”依次跳动的时候，蟹的爪也就出现在网边了，这大闸蟹是从宽到窄自己沿着别人设计好的路子一路爬进来的，到了网边也就是到了最窄处，要想返身逃跑，也已经不大可能了，这种逮蟹的土法，村里人就叫“守蟹”。阿朋的小蟹棚搭好的头一天，就有了不小的收获，逮到的蟹，只消交给做蟹生意的叔婶。

西风愈烈了，蟹也就越多了，只是阿朋爹实在是劳累过度病瘫在了床上，阿朋的娘决计要走了，没有人拦她，也没有人要拦她。阿朋爹反而让阿朋取了卖蟹的钱给了娘。阿朋娘走的时候，心肠像生铁一般硬硬的。阿朋爹没有说一句话，阿朋只是两眼愣愣看着自己的爹娘。

娘走后，阿朋爹再也没有从床上爬起来过。

之后的每年秋天，阿朋便开始白天到镇上学校里上课，晚上静静地候在小竹棚里“守蟹”，这绝活，阿朋学得很到位。然而，好景不长，湖面后来都被专业户承包了，蟹用围网养着，湖里再也不放养蟹苗了，湖里的网一道道拉着，野生的能在湖里爬动且还能爬到阿朋家门前小河的大闸蟹已经寥寥无几了，但阿朋一直苦苦地守着，哪怕一夜毫无收获，他也一直守着，尽管如此，一秋下来，多少还是能守着一些，送到叔婶的蟹摊上，由婶记着帐。

阿朋夜夜熬夜，白天上课精神自然集中不起来，老打瞌睡，原来阿朋功课是挺好的，但每到蟹讯里一“守蟹”，阿朋的功课总要一落千丈，阿朋的班主任老师总是急得一趟趟朝阿朋叔婶的蟹摊上跑，阿朋考不上大学，是要拖全班后腿的。但阿朋却一意孤行，似乎在他的脑子里除了蟹、除了钱，什么也没有了。

第一年高考，阿朋失利了。失利的阿朋没有把失利放在心上，走出考场的第二天，阿朋就跟叔婶要卖蟹的钱。叔不给，说你这孩子大学也没考取，要钱干么？

阿朋楞楞地说，我娘走了，爹瘫了，我大学又考不上，除了钱，我还有啥了？叔婶没法，依了阿朋，给了他一些卖蟹积的钱，说你要是去找你娘，去了也是白搭，你娘的心是找不回来的！

阿朋执意地离开了村子，依着仅有的一点点线索，一路寻去，一座座城市、一座座大山、一个个乡村。离开了淀泖湖、离开了爹，阿朋第一次觉得自己非常的失落。外面的世界很大，阿朋第一次觉得自己太渺小太无能，靠他要找回娘几乎是不可能的。此时，阿朋觉得自己的生活正如“守蟹”一般，沿着祖辈为自己设好的竹栏，一路爬着，竟越爬越窄，而爹倾注了全部身心传授给自己祖传的“绝技”又无疑把自己逼进了生活的死胡同，爹全心全意爱自己，实则是害了自己。

回家后的这年初秋，阿朋毅然放弃了祖辈传下来的“守蟹”营生，他重新回到了学校，他决计要过一种自己为自己作主的全新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