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之下,宫殿如同沉睡之中的巨兽。
用过晚膳,萧令要去景阳宫侍疾。
白发人送黑发人,皇帝遇此打击,病情很不乐观。
内侍王季躬身侍立在侧,看着年少的晋王殿下默默给皇帝喂药,不免暗中长叹了口气。
皇帝这要是没撑过来,这长安城的天,怕是要塌了!
萧令坐在病榻前,静静望着昏睡不醒的父皇。
不过是一夜之间,这位年纪不过半百的皇帝就白了发。躺在床上形容憔悴,如同老人。
这些年来,已经习惯了父子疏离的他,从未有过如此的紧张。
他的双手握着皇帝的手腕,这微弱的脉象,这是唯一能让他安心的东西了。
虽然说他对父皇有诸多不满,从朝堂到边境,从后宫到民间,要说挑毛病,能挑出无数来。
甚至听说,江北有些秉直文人,就是这么形容他的父皇:兼具明君的缺点和昏君的优点。
可是当这个皇帝一旦不再了,这天下怕是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一个多时辰之后,昏迷的皇帝忽然清醒了。
他缓缓睁开眼皮,望见守在身旁的儿子,竭力压下咳嗽,说道:“父皇知道,你心里怨恨父皇。”
“是啊,你这个父皇,文治不如太宗,武功不如高祖,在妻儿面前,朕更对不起你娘。这些年来,这些话一直没机会对你们讲,也许你不想听这些没用的虚话,可朕不想在把这些话藏在肚子里,带到寝陵去。”
“你要记住,朕首先是一个皇帝,然后才是一个父亲。坐上了这九五之尊的位置,就要忍受正常人不能忍受的磨难。在史书上,为帝者所承受的磨难,寥寥数笔微不足道。”
“你要把自己的喜好放在一边,要容得下各种各样的臣子,尤其是那些忠奸难辨的人,很多时候你只能忍着,这不是软弱无能,这是顾全大局。朕当了二十几年的皇帝,很多事情都要小心翼翼多方周旋,皇帝并不是为所欲为,而是很多时候,都不能作为。”
“这些年朝堂上如果不是裴家撑着,别说那些文人,就是边境那些武将,都早就蠢蠢欲动了。这就是朕不能得罪太后的原因。裴延盛再撑个几年,到了新帝即位,再大的能耐也耗不过命数啊。这也是朕不肯彻底罢免裴家的原因。”
“还有陆扬,你要记住,切记要压得死死的,不能让他有任何喘息机会。朕知道,你对陆家那丫头有感情,但是朕能看出来的,天下人也能看出来,陆扬更能看出来。你爱谁不爱谁,朕也懒得过问,可你得记住,这天下不是你一个人的天下,是所有百姓的天下。身为皇子,怎能说爱谁就爱谁?”
皇帝的话语很是吃力,内侍王季无数次担忧地上前准备提醒,都被他挥手制止。
坐在床前的萧令,没有言语,只是握着皇帝的手静静听着。
一直被人视作薄情寡幸的皇帝,这个亲手将最爱的皇后满门抄斩的孤家寡人,终于流下了温热的泪水。
萧令握着皇帝的手始终不敢撒手,生怕一抽手,他的脉息就此停止了。
“朕这辈子杀过很多人,有该死的、不该死的,为了天下太平,为了江山安稳,朕没有什么可后悔的。可朕心里唯一放不下的,就是你母后。朕这几天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朕梦见了年轻时身边的那些人,梦见了你母后,她问起东宫的事,朕无言以对啊!”
跟在皇帝身边多年的内侍王季,躬身站在后头,听着皇帝这番话语,早已泣不成声。
“朕没想过真的废太子。”皇帝面露愁苦,艰难地道,“朕没想要他的命。”
“令儿,朕要把这江山与子民,都交给你手里,你要好好的扛住,不要让天下苍生再遭受愁苦。”
“……父皇?”萧令一脸惊愕。
皇帝强撑着一口气,一下子说了这么多话,已是出气多进气少,额头是密密麻麻地都是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