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现在因为麒麟违反规定发火,也不想想你当初……”静漪说着话,到底是去换了对鞋跟稍稍矮些的皮鞋,跟身上的旗袍颜色配起来也很协调,于是满意地在镜子前头转了转。她没听见陶骧回答,再看他,已经睡着了。
她站了片刻,过去轻轻叫他:“牧之?”
陶骧动了动,应了一声,却干脆歪在沙发上了。
静漪过去摸摸他的额头,去抱了条被子来给他盖上,看他腿垂在地上,又弯身给他脱靴子。费了半天劲才把他给安置好,掖掖被角,她说:“说睡就睡着了……”
她看着他的睡容。
他还是瘦,脸上棱角分明的。但这么看着他,她却不期然会想到自己从前看到他的样子……他的样子她第一次看清楚的时候,比现在要年轻的多了。好看还是这么的好看,但是他到底和从前不太一样了……她能想象到,他年幼时候的模样。他也曾是个胖娃娃,让人不忍释抱。
她不禁按了按自己滚烫的面颊。
秋薇在敲门。静漪从卧室出去,秋薇就催她说时候不早了,轻声问:“姑爷是不是休息了?”
“嗯。看样子挺累的。让他睡吧。称心呢?”静漪穿上大衣往外走。
“在跟囡囡玩儿呢。车子在下面等了。”秋薇送静漪一直到楼下上了车,才返回来和张妈李婶一道安排孩子们用晚饭。
饭桌摆好,陶骧也下来了。
张妈又赶紧给他摆上餐具,看他望着孩子们微笑,是心绪还不错的样子,问:“少爷要喝点酒嘛?”
“不了,等会儿我带称心去看太姥爷,不能喝酒。”陶骧说。
“是。”张妈笑着答应。
陶骧问:“少奶奶今天没说什么吗?”
张妈看了秋薇一眼,秋薇则看了李婶,几个人互相望望,同时摇头说没有。
陶骧也便没有说什么。他觉得是有哪儿不太对劲,可又说不上来。他昨天发脾气,一定让她也不痛快了。虽然她出门前看上去是原谅他了,可是他心里还是有点别扭……
秋薇停了停,说小姐感冒了,有点咳嗽。正给她预备冰糖雪梨,晚上回来给她吃些。
陶骧一想,静漪看上去是有点不舒服。他也太粗心了些……
遂心却问:“爹地,你是不是惹妈妈生气了?”
孩子们也都抬起头来看着陶骧,口中含着米饭的小宝居然还哦了一声,又忙塞了半勺米饭进口——陶骧看着他那贪吃的样子觉得好笑。
男孩子毕竟又皮实又淘气,憨样子也招人喜欢的。
他也不解释,大手一挥,说:“都吃饭。”
秋薇示意遂心吃饭,遂心笑的眼弯弯的像月牙儿……
陶骧等孩子们都昨晚功课,带上称心一道去冯宅探望冯孝章夫妇。他料着或许程世运夫妇会在,倒没想到不但他们在,之慎夫妇和索雁临也在。
雁临和慧安见他带了称心,喜欢的不得了,早就抢着抱过去。
雁临尤其喜欢称心,让她坐在自己膝上,逗弄着她。
陶骧就问:“石将军府上今晚有宴会不是?你们怎么都没去?”
“临时取消了的。怎么你不知道?”之慎说。
陶骧摇摇头,说:“静漪还早早出门过去了。”
“石夫人没说是什么原因。不过听说他们府上最近有点不愉快,石将军又身体抱恙,连续两日妇女救国会的聚会都改到舍下了,我好容易有空脱身出来探望下老人家。”慧安说。
之慎说:“没有旁的事,他们家大小姐在英国留学的时候不是和祝家的老二订了婚?这两年祝家倒是急着把婚事办了,大小姐不愿意的。祝家那孩子有点不像话。他比石家大小姐先回国。刚刚回国的时候,就在上海和一个百货公司的柜台小姐闹出绯闻来,生了个儿子的。儿子祝家是认了,现在家里养着,都已经挺大了。石小姐大概因为这个事就不愉快的,婚期就一直拖着。没见她都不在社交圈露面的?”
“Hellen嘛?她有在长安医院做事的。订婚的事我也知道一点。如果事情属实,Hellen解除婚约也是应该的。”索雁临说。称心被她抱着,坐在她膝上,玩着她的手指,于是她的声音就格外柔和。
慧安附和,点头称是,不过之慎不以为然地道:“哪里有这么容易呢。祝家与石家是几辈子的交情,一个弄不好就伤了彼此的面子。石将军轻易也不会允许解除婚约的。牧之,石将军是不是这两日都没有露面?”
陶骧一点头。
石将军的确是好几日没参加高层会议了。但到底是不是因为家事也很难说。石将军事务繁忙,操劳过度病倒也不是第一次了。
慧安听了之慎说的,就说:“这又不是从前,况且自由恋爱的,就该和平分手。石将军难道会想不开这个?”
陶骧沉默
石将军与他共事很久,他多少了解些石将军的性格,是个非常讲究的人,从来都是给人留足面子,给自己留足体面的。
“或者不是为了这个,我猜猜罢了。”之慎又说。
陶骧却觉得事情或许并没有那么简单。
静漪是去石将军府上了……他看看里头,岳父母正同冯孝章夫妇交谈,便悄声说:“我去打个电话。”
“怎么静漪走一步你不确定,就不放心么?”雁临见他这样,笑道。
陶骧被揭穿,也不觉得尴尬,从从容容地走开了。
雁临和慧安相视一笑。
索雁临笑着拿了称心的小手儿,摇了摇,说:“称心称心,跟舅妈回家好不好?之忱今儿还问我,好久没看见囡囡和称心了。”
“哎哟,可不能把称心带过去,我瞅着弄不好哪天三哥把称心能扣下来做闺女。”之慎笑道。
慧安借着起身倒茶,背过身来,微微瞪了之慎一眼。
之慎被太太这般一提醒,不禁觉察,只好笑道:“称心这丫头一贯爱哭,牧之和静漪都受不了她的。谁要给带走,那还求之不得呢。”
“称心还是很乖的呀。”索雁临似没有听出任何异样来,照旧抱着称心和她说话。
称心虽然小,却很知道谁待她好似的,对着雁临笑啊笑的。
雁临也笑。
里头屋子里有低低的交谈声,偶尔有笑声;外头孩子们在院子里玩耍,声音不大,吵不到人的小小热闹……听到脚步声时,她以为是陶骧进来了,却不想老九夫妻俩同时叫了声三哥就站起来。她转头一看,果然是之忱来了。
之忱边往里走,边脱了大衣和手套交给侍从。他轻声问了问是不是冯老先生和父亲他们都在里头,走到雁临身边,看她抱在怀里的称心,难得地跟孩子亲近亲近,又说:“这丫头,怎么不见长个儿啊?”
“有当舅舅的,见面儿还没亲够就这么着说的嘛?”雁临笑着说,“先进去看看吧。老爷子好些了,父亲和母亲陪他说说话呢。”
之忱这才往里走。
雁临仍抱着称心,紧随其后。
称心还不会说话,偶尔咦喔做声,雁临轻声说:“要不,我们收养个女儿吧?”
之忱没出声,进门前看了她一眼。
雁临也看他。
称心对着之忱张开手臂,就要他抱抱。
之忱只是逗逗外甥女,并没有抱她。他看着雁临,说:“你高兴就好。”
他说完,转身向内。
……
静漪车子到了石家门前,司机就说:“太太,您没记错时候?怎么石公馆门前这样冷清。”
静漪看看石公馆门前果真门可罗雀,不禁也诧异。石将军和夫人交游广阔,石公馆就是平时也车来车往络绎不绝,今天按说要来的人不少,不该如此的。
汽车略等了一会儿,石公馆大门才打开。等静漪下了车,就看到石夫人亲自出来了,但是显然石夫人来的有点仓促,见了她立即请她向里走,说:“真是抱歉的很,静漪。我是忙昏头了,竟然忘记告诉你,今天晚上的宴会取消了……不不不,请进来坐坐。”
静漪听说取消,就想着或许石公馆是有什么事情,今晚不便待客的。石夫人却挽着她请她进屋。
“来坐坐喝杯茶。”石夫人干脆请静漪里头小客厅里坐,一路挽着她,吩咐人上茶点。她等静漪坐了,也坐下来先看看静漪,微笑,“瞧瞧,多美丽。难得见你盛装,我倒要多看两眼。”
石夫人是不觉得自己在说笑。平日里都忙碌,见面也是匆匆的,静漪衣着素净的很,并不多在装饰上下功夫的。这么看着,真赏心悦目。
静漪却发现石夫人虽然同她说说笑笑的,脸上是有点忧愁的颜色。不过石夫人向来修养极好,轻易也不露出异样来的。她心想自己还是不要耽搁太久的好……她同石夫人聊着妇救会名下学校的事,过一会儿茶点来了,帮佣人上茶点的是石家的二小姐,见了她,称呼声陶太太。
“是安娜吧?我来府上这么些回,总共就见过你两三次。”静漪微笑。石家的孩子们都不常露面,参军的参军,上学的上学,只有这个二小姐常在身边。“大小姐我还从没见过呢。”
安娜微笑,过来给静漪斟茶,轻声说:“我姐姐在您工作的医院做义工,倒是说起过您。”她说着,偷偷看了母亲一眼。
“是嘛,那还真的是……不过怎么这么久了,都没有听说?”静漪问道。
石夫人说:“她不过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地去帮帮忙,做些小事的。她自己也要说,不要同人提起。”
静漪笑笑,对安娜说声谢谢。
“不客气的,陶太太。”安娜忙说。
静漪看着安娜的模样,忽的心里一动,问道:“大小姐的闺名是……”
她心想难道难道会这么巧?
石夫人说:“海伦。都说我们家孩子名字取的太洋派,名字是祖母取的,是老太太洋派呢。”石夫人看静漪是愣了一下的样子,说到这也就停下了。安娜没有得到母亲的命令,也坐在一旁没有离开。
静漪愣了一会儿才抑住自己的惊讶,说:“这真让我意外。那么海伦小姐我是见过的。今天医院的人事部陈太太还同我讲,好可惜石小姐辞工了。石小姐平常在医院里工作尽心,人又和气又善良,好舍不得她的。我来的时候短,只在医院见过她几次,根本没有想到竟然是您家里的大小姐。您应该跟我说的,咱们两家如此亲近,还同我见外。这么优秀的姑娘在长安做义工,我都觉得面上有光的。”
石夫人倒也不想静漪对海伦还是上心的,不过听她赞扬女儿,总是高兴。她于是说:“海伦能做点力所能及的事当然好的……就是这孩子性子不那么开朗,这两年因为一些事情,尤其是很少同人接触,无非是教教英文,闲了才去医院帮帮忙。做不了多少事,给你添麻烦也不好。从前索夫人负责医院的时候,她们父亲就说,平常填写表格都不要太详细。也是担心索夫人知道了,会额外照顾。去做义工是想多做事,受到照顾不就适得其反了么?再说,我们也担心孩子们身上会有些娇气,多受些锻炼总是好的。”她见安娜还在这里,想了想,就吩咐安娜上去叫海伦下来,“就同她讲陶太太来了,要她来打个招呼。”
静漪看安娜显然是觉得为难,不过她还是听话地去了。
只有她和石夫人两人在,静漪就说:“我倒是听说,海伦辞职是因为要办婚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