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该曾经帮支屈六分析,这支晋军不敢来打许昌:“……我不知敌虚实,敌亦未必知我虚实,若然顿兵于坚城之下,待主公南归时前后夹击,彼等恐无孑遗矣……”他说石勒将会南归,而不是召唤支屈六他们北上,合军一处,这也是通过前世阅读史书,从而“先知先觉”了。支屈六当时并没有在意,程遐却留了一个心眼儿,因此当石勒遣使传报,说我已然离开洛阳,过几天就回来啦,你们赶紧准备好迎接事宜的时候,程遐心里就不禁又是一“咯噔”——
不幸而被那小人再次言中了……
石勒是在七月中旬返回的许昌城,支屈六、程遐等人都去城外迎接,裴该也只得被迫从行。在等待的时候,程遐悄悄靠近裴该,压低声音说道:“文约,我已将卿之功绩,具文禀报主公,相信主公归来,必有重赏——文约其勉之!”
裴该付之以淡淡一笑。他知道对于自己审核账目、喝退孔蒉,以及阻止支屈六出城去攻打晋军这些事儿,程遐是绝对不敢隐瞒的——因为就算他不说,支屈六也会说啊。你与其隐瞒,还不如提早说,以免落于支屈六之后,本是题中应有之意,但——你有必要主动跟我提起来吗?啥意思,表功啊?你以为我会感激你吗?
等候时间不长,便见旌旗招展,大军凯旋。留守将吏纷纷向前,朝石勒道贺,全都一口一个“主公”,石勒听得甚喜,那张丑脸上就跟开了花儿似的,连嘴都老半天合不大拢。
裴该则趁隙揪住张宾,开口便问:“此番入洛,张君可曾为萧相国乎?”张宾要愣一下,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当即苦笑道:“明公终非刘季,未获首登之功……”
那么裴该的话是什么意思呢?萧相国自然是指的兴汉名臣萧何。据说当年刘邦攻入咸阳,诸将全都大肆抢掠各府库的财物,刘邦则直接住进了秦宫,把宫女们陆续扯上自己的卧榻。只有萧何一人,匆匆忙忙跑去搜集相府所藏的各种典籍、公文、地图,从而使刘邦能够准确地掌握第一手的地理和户籍资料,为他最终攻灭项羽、取得天下打下了牢固的基础。
所以裴该的问题虽然拐了个弯儿,特意用史事来做譬喻,张宾还是能够听得懂的。裴该是在问,张先生你是中国士人,跟那票胡人大老粗不同,你既然进入洛阳,破灭晋室,那有没有仿效当年的萧何,把那些官方典籍都从战火中拯救出来呢?
张宾听明白了他的问话后,不禁摇头苦笑——我们不是第一拨进的洛阳城啊,首先入城的是王弥,哪儿轮得到我去搜集典册?裴该略略一皱眉头,旋即探问道:“王弥虽不学,亦宦门之后也,非刘曜可比……”
王弥本是汝南太守王颀之孙,出身不能算很低,但他并没有跟祖父似的仕晋为官,而是打小任侠游荡,后来跟着惤县县令刘柏根发动叛乱,刘柏根死后独自领军纵横青、徐两州,旋即跑去投靠了老朋友刘渊。刘渊当时已经建号称尊,当即拜王弥为镇东大将军、领青徐二州州牧、都督缘海诸军事,并封东莱公。
因此虽为宦门之后,但当时普遍认为王弥几乎没啥家学渊源,也就粗通文墨而已——所以你瞧,他就连字都无人知晓,若不称以胡汉国中官位,那就只好直呼其名了。裴该话说半段,意思是你说先进洛阳的是王弥,想那王弥虽然没啥学问,终究也是官宦家庭出身,他总跟刘曜那种胡人不同吧,他应该想到保存下晋室的书籍、典册吧?
张宾长长叹了一口气:“便即有学,又能如何?始安王(刘曜)亦通经史,擅书法、文章……”你别当刘曜是个大老粗,他跟他养父刘渊一样,那也是有学问的胡人啊,然而——“因怒王征东(王弥)先入洛阳,遂尽杀太子、诸王,及公卿百官,并士民三万余人,发掘晋室诸陵,焚宫庙、官府皆尽……”
裴该的脸色当场就变了,瞠目道:“然则彼与项羽何异?国家典册,各府珍藏,难道全都付之一炬了吗?是知胡人不可信也,非止杀戮中国士民,且欲毁荡中国文化,断圣人之言教……”
张宾赶紧伸手去捂住裴该的嘴巴:“裴朗慎言!”咱们如今全都身处胡营之中啊,你怎么敢开口胡人不可信,闭口胡人多混蛋……你不要命啦!
裴该去扯张宾的手,却当不得张宾力气大,竟然一时间没能掰开。他们这么一肢体冲突,附近的人全都察觉到了,就连石勒也探头朝这里望,问说你们俩怎么回事儿,在说什么呢?
张宾朝石勒使个眼色,二人君臣相得,心意相通,石勒竟然当场就大致明白了,于是笑一笑:“裴郎,我知卿所怒者何也,且先入城,再向卿详细分说。”
张宾凑到裴该的耳边,低声说道:“裴郎稍安勿躁,我虽非萧相国,终也抢得十之一二矣。”晋室所藏图书,没被刘曜一把火全都烧光喽,我抢救出来了一些,所以你别太光火啊,咱们先进城吧,进城再详细谈。眼瞧着裴该的神情略微放松了一些,他这才敢松开捂着对方嘴巴的右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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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城之后,石勒便立起大帐,分派诸将各归屯所,安置军兵——现在还早,等晚上咱们再大排宴席,庆贺此次攻洛的胜利。然后他就把张宾和裴该召进帐内,请二人分左右落座。
石勒一开口就是:“裴郎,卿为我照管留后事,程子远已具文告知,我得信后不胜之喜。”随即躬身朝裴该一揖:“有劳裴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