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了一会儿他才答话。“我认为她不爱。”我觉得胸口受了重重的一击,仿佛什么东西翻倒了,或者正在醒来。“她说不爱。有的时候。”
“太糟糕了。”我说。我看着我刚刚坐过的长凳向我们转过来,接着再次退开。我们旋转着,一圈又一圈。
“你叫什么名字?”我说。
“阿尔菲。”他说。我们慢了下来,世界在他的身后渐渐停下。我的脚触了地,我用力蹬了一下,木马继续转了起来。我念着他的名字,仿佛是念给自己听。阿尔菲。
“妈咪有时候说如果我在别的地方生活,她会过得更好些。”他说。
我试着继续微笑,保持愉快的口气:“不过我打赌她在开玩笑。”
他耸了耸肩膀。
我全身紧绷起来。我看见自己问他是否愿意跟我走。回家,生活。我想象着他的脸会突然变得容光焕发,尽管嘴上还在说他不应该跟着陌生人去什么地方。但我不是陌生人,我会说。我会把他抱起来——他抱起来沉甸甸,闻起来甜甜的,像巧克力——然后我们会一起走进咖啡厅。你想要什么果汁?我会说,他会要一份苹果汁。我给他买上饮料和一些糖果,然后我们离开公园。路上他会握着我的手,我们走回家,回到我和丈夫共同的家,晚上我会替他切好肉、捣好土豆,等他穿上睡衣我会读个故事给他,为睡着的他掖好被子,轻轻地吻一吻他的前额。而明天……
明天?我没有明天,我想。正如我没有昨天一样。
“妈咪!”他大声叫道。有一会儿我以为他是在跟我说话,但他从木马上跳下来向咖啡厅跑去。
“阿尔菲!”我大喊道,但接着我看到一个女人正向我们走来,两只手各捧着一只塑料杯。
他跑到她面前时,她蹲了下来。“你没事吧,宝贝儿?”他扑进她的怀里,她说。她抬起头,目光越过他落在我的身上。她的眼睛眯成了缝,脸色阴沉。我没有做错什么事!我想喊。别找我的麻烦!
但我没有,相反我扭过头去看别处,等她一带走阿尔菲我就下了旋转木马。天色正在转暗,渐渐变成墨蓝色。我坐到一张长椅上。我不知道时间到了几点,也不知道已经出门多久了。我只知道不能回家,现在还不行。我无法面对本,无法面对要假装对亚当一无所知,假装我完全不知道自己有过一个孩子。有一会儿我想把一切告诉他:我的日志,纳什医生。一切。不过我把这个念头从心里赶开了。我不想回家,但又无处可去。
当天空变成黑色时,我站起来迈开了脚步。
房子被黑暗笼罩着。推开大门时我不知道会遇上什么事。本会很想念我;他说过5点之前会回家。我想象着他在客厅踱来踱去——不知道什么原因,尽管今天早上我没有见过他抽烟,但在我想象的场景里他的手上多了一支点燃的香烟——又或许他在外面,驱车在街上找我。我想象着街上有一队队警察和志愿者拿着我的照片挨家挨户地问,顿时感到内疚。我试着告诉自己,即使没有记忆,我也不是个孩子了,我不是个失踪者——现在还不是——但我还是进了门,做好了道歉的准备。
我大声喊着:“本!”没有人回答,但我感觉到——而不是听到——有人在动。在我头顶某个地方有块地板嘎吱响了一声,让这所平静的房子有了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变化。我又喊了一声,声音更大了些:“本!”
“克丽丝?”一个声音传过来,听上去有气无力、沙哑。
“本。”我说,“本,是我。我在这儿。”
他在我的头顶出现了,站在楼梯的顶端。他看上去好像刚睡过一觉,早上上班穿的衣服还没有换,可是现在他的衬衣起了褶,从长裤里晃晃荡荡地垂下来,蓬乱的头发衬托出一脸震惊的表情,那副略显滑稽的模样几乎让人联想到他刚被电过。我的眼前突然隐隐浮起一幕回忆——科学课和“范德格拉夫发电机”[1] ——但它没有继续浮现。
他开始走下楼梯:“克丽丝,你回家了!”
“我……刚才我得出去透口气。”我说。
“感谢上帝。”他说。他走到我的身边握住我的手。他紧紧地握着它,仿佛在摇着它或者在确保这双手是真实的,却没有让它动上一动。“感谢上帝!”
他看着我,他的眼睛睁得很大,闪烁着光彩。它们在昏暗的灯光下闪闪发亮,仿佛他一直在哭。他是多么爱我,我想。我更加内疚了。
“对不起。”我说,“我不是故意——”
他打断了我:“噢,我们别担心那个,好吗?”
他把我的手举到唇边。他的表情变了,变成一副幸福快乐的模样,再找不出一丝一毫的不安。他吻了我。
“可是——”
“现在你回来了。这是最重要的。”他开了灯,把头发理顺。“对了!”他说着把衬衫塞进长裤里,“你觉得去梳洗一下怎么样?然后我想我们可以出门?你怎么想?”
“我不这么觉得。”我说,“我——”
“噢,克丽丝。我们应该去!你看起来需要找点乐子!”
“可是,本。”我说,“我不想去。”
“拜托!”他说。他又握住了我的一只手,轻轻捏着。“这对我很重要。”他拿起我的另一只手,把两只手叠在一起合在他的掌心里,“我不知道今天早上有没有告诉你,今天是我的生日。”
我能怎么做?我不想出门,不过话说回来我什么事也不想做。我告诉他会按他的话照办,会去梳洗,然后看看感觉怎么样。我上了楼。他的情绪困扰着我。他似乎那样担心,可一看到我毫发无损地出现,担心立刻烟消云散了。难道他真的这么爱我?难道他真的这么相信我,以至于在乎的只是我是否安全,而不是我去了哪里?
我走进了浴室。也许他还没有看到散落满地的照片、真诚地相信我是出去兜了一圈,我还有时间掩藏自己留下的痕迹,藏起愤怒,以及悲痛。
我锁好门,开了灯。地板已经打扫得干干净净。在那儿,在镜子周围的是那些照片,每一张都一丝不差地回到了原来的位置,仿佛从来没有人动过它们。
我告诉本会在半个小时之内准备好。我坐在卧室里,用最快的速度写下了这一篇。
[1]一支乐队。——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