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娘正坐在一个铺着绣垫的椅子上做女红,她拿着手里的拖着红绣线的针往头发里划了两划抬头笑道:“这说明你不是个藏私的,你若藏私,善奴想学也学不到。”
如意点头道:“很是。”说完,复又道,“只可惜了,今儿咱们才在太后那儿用过甜汤。”
明欣应道:“正是呢,太后爱吃甜食,今儿午膳太后吃不下去,那甜汤都白给我喝了。”
如意又道:“善奴,这雪梨银耳枸杞羹于你的嗓子是极为好的佳口,这羹放凉了也不好吃了,不如你自己用了吧?”
善奴脸色微一变,明欣又道:“如意姐姐,这不大好吧,这位善奴费心费力的跟莲青学了这绝活,咱们不尝尝也不好吧?”
如意颔首道:“也是,咱也不能辜负了善奴的心。”
善奴微吐了一口气,只是气还未吐尽,如意又笑道:“善奴,瞧你累的,一头一脸的汗,我和明欣共用一碗尝尝你的手艺也就够了,我的这碗就赏给你吧。”
善奴头上的汗更盛,她左思右想,还是觉得保命重要,若活着什么都有希望,哪怕那希望再微薄也还是希望,可若死了,就连那点子微薄的希望也没有了,今儿她胆颤心惊的拿宝镊取了那虫子的粪便熬了羹,再不想福瑞郡主会赏她用羹,她抬手拭了拭汗,干笑一声道:“奴婢是个低贱的人,哪配喝这么好的东西。”
莲青心中微起冷意,这善奴推三阻四的必还是下了药了,她满含笑意的走上前端了如意面前的羹递到善奴的面前道:“善奴,我家小姐最是个宽仁下人的,往常在侯府里我和姑姑也时常和小姐同吃同住,就是入了宫,在外面咱们要守着宫规,但在忘忧阁里小姐还在侯府时一般的待我和姑姑,如今你得了小姐的重用,自然也不能例外,矫情的话儿就不用多说了,这是小姐待你的好意,你切莫辜负了,何况小姐还说这雪梨银耳枸杞羹于你的嗓子极好呢。”
“奴婢……奴婢……”善奴不停的拭着汗,只吞吞吐吐说不个完整的话来。
明欣伸手指着善奴疑惑道:“今儿又不热,你怎么出这么些汗?”
“怕是善奴一时间太感动了吧?”莲青呵呵一笑,“感动的连汗都流出来了。”她掏了手绢往善奴脸上细细的擦去,温软的手在善奴脸上有意无意的刮擦道,“瞧你可怜见的,想必过去也没有人待你这么好过,不然怎么受了小姐这么一点子恩惠就这么的流出汗来了。”
冬娘放下手中的活计,起身踱到善奴面前笑道:“善奴,你也不用这么拘束着,既然是于你嗓子极有益的东西,不仅今儿个要喝,明儿个也要喝,日后天天都要喝,只到把你的嗓子喝好了。”
善奴惶恐不安的低着头,嘴里就像被棉花塞满了一般,明欣却“噗嗤”一声清脆的笑声,打破了空气里的那股紧张与诡异的气氛,她伸手指着善奴道:“释普济《五灯会元》里有句话‘三冬汗如雨’,当时我还问先生说冬天如何能汗如雨,如今一见善奴你可算是明白了,虽然不是冬天,却也是秋日了,这句话正好应了景儿。”因着笑,明欣发上一支錾蝴蝶簪微微晃动着,颊边的笑魇增添了她的天真之姿。
如意复又笑道:“偏你会打趣人,瞧她可怜见的。”说完,又吩咐莲青道,“莲青,还不赶紧的亲自喂了善奴吃,也好早点让咱们听到她如黄鹂鸟般的好嗓子。”
莲青拿银勺舀了一口糯稠的甜羹喂到善奴的嘴边只笑道:“今儿你且受用一次吧。”
善奴脸色煞白,如泥胎塑料一般只僵着身子不能动弹,那带着甜羹余温的银勺一碰到她的唇儿,她好似被利针戳了一下,人往后一退,差点不曾踩到冬娘的脚,莲青冷笑一声道:“善奴,莫不是你害怕才出汗的,难道这羹子被你下了药了?”
“没……没有……”善奴结巴道,“谁不知郡主的医术极好,谁还敢在郡主的面前下药?”
“哦!”如意道,“没下药就好,没下药就你喝了吧!”
明欣就算再天真,看着眼前的情势也明白了大半,她只想不到这深宫里还有人想害如意姐姐,她平日里虽是个单纯之人,但性子却有几分像平阳公主,她立时从椅子上跳了下来,一把夺过莲青手里的莲花碗,冲着善奴冷喝一声道:“本郡主命你全部喝下去!你若敢留下一滴羹,本郡主立马命人把你的舌头拔了,我说呢,你出这么多汗,原来是起了这歹毒的害人心思。”
明欣步步逼近,善奴步步后退,如意冷笑道:“善奴,我一心要治好你,你却是这般回报我的?”她的声音极轻却又极幽冷,浸的善奴身上顿起寒意。
善奴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一滴热泪滴落到青砖地上,只留下一个潮湿的小圆点,她胆怯的抬眸看了一眼如意,又看了一眼明欣,迟疑道:“郡主,奴婢不敢害郡主,这碗里的东西没下……下药……”
如意徐徐笑道:“若你想在我面前表一表忠心,你就喝了,反正这甜羹来也没下药是不是?”
“如意姐姐,还跟她啰嗦什么,立马给她灌了下去,看她还嘴硬。”明欣气愤道。
莲青道:“小姐,看来善奴对你的忠心是假的呢?连碗羹都不敢喝,还谈什么忠心。”
“来人啦!”明欣厉喝一声,殿外就有两个内侍跑了进来,明欣怒道,“给我全部灌到她嘴里去。”
两个内侍接过莲花碗,径直走到善奴面前,一个狠命的捏开了善奴的嘴巴,一个就要灌,善奴发出一声尖利的叫声,拼着全身的力量挥手就打向碗,如意淡淡道:“你还不说么?”
“说,奴婢说。”善奴浑身颤栗的趴在地上,如意挥了挥手,那两个内侍退出了门外,善奴一行哭一行道:“郡主饶命,是冷宫里的宁采女许了奴婢银两并着一些首饰,叫奴婢下药的,奴婢也不想害郡主,奴婢一心想着郡主能治好奴婢的嗓子,怎会起害郡主之意,奴婢都是被逼无奈啊,宁采女说若奴婢不下药,奴婢就死无葬身之地了,不仅奴婢要死,奴婢远在宁西的家人也全都要死,求郡主原谅奴婢,奴婢再不敢了。”她头磕的砰砰作响,又道,“奴婢也不知道是什么毒,连那虫子奴婢也认不得,只听宁采女说是什么极毒极值钱的蚕,奴婢也是犹豫了半晌才敢下药的,奴婢真是糊涂油蒙了心啊。”
明欣大惊,却又很是疑惑,冷冷问道:“那宁采女都被打入冷宫了,她哪里还有银两和首饰许给你,又到哪里去弄什么极毒极值钱的蚕?”
“宁采女虽然倒了,可有人想借她的手除掉郡主,只是宁采女一心防着奴婢并不肯告诉那个背后的人是谁?”
“你真不知道还是故意欺瞒?”明欣又问道。
善奴哭诉道:“奴婢真不知道。”
如意心中冷寂,其实这碗羹根本无毒,那金蚕已被她换了过来,她此举不过就是要试探善奴,再借机逼着她能为自己所用,宁采女背后的人还需善奴来引出,阿日去冷宫盯过几日,却从未发现有人去递消息,除了那个太监去侮辱过宁采女,再就是善奴时有出入,也见不着其他人,难道这消息是那个太监递的,倘或他是递消息的人又怎么那般凌辱宁采女,难道宁采女已经自甘堕落到听命于凌辱她的人。
想着,她沉声又问道:“你是今儿个才算计我的,还是过去就算计过我?”
善奴犹豫片刻迟疑赌咒发誓道:“这只一次,唯这一次,奴婢从前再算计过郡主。”
如意淡淡道:“果真只一次?”
善奴眸光闪了两闪,用力的点了点头道:“果真只一次,还求郡主看在奴婢被逼的份上饶过奴婢,奴婢日后定当全力效忠郡主,哪怕是全家都死绝了也不敢再谋害郡主。”
冬娘声音略显得有些冰冷,只摇了摇头道:“你知道忠心就好,不然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她心中却恨极,这善奴终究还是隐瞒了她自己做过事,这样的人再无半点忠心可言,唯有利益二字最重要,若不是她想着小姐能为她治嗓子,怕是害起来并无半点犹豫之心吧!不过,小姐也无需她的忠心,只有利用善奴让她们狗咬狗就行了。
“常言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今儿我就给你一次机会。”如意幽幽道,“你且喝下那碗雪梨羹,只要你是真的忠心,我自会按时给你解药,你若不想喝也没关系,今儿明欣郡主也在此正好给我作个证,我这就将你带到太后面前说个清楚,看看太后能不能饶着过你。”
“郡主……我喝……”善奴凄楚的叫了一声,到最后只得硬着头皮将那碗自己亲手熬制的雪梨银耳枸杞羹喝了下去,她心里却发着抖,原本这个福瑞郡主果真这般厉害,到底是自己小看了她了,看来自己这段日子必要完全听命于她了,她这一打一压当真用的极好,自己竟无半点选择的余地。
如意忽觉得有些好笑,一碗无毒的羹也能把善奴吓成这样,她慢幽幽道:“今晚你就去回禀宁采女说你给我下药成功了,你暗中仔细盯着,看看宁采女如何将这消息递出去,你是个聪明之人,想必不用我教也应该知道如何做了吧?”
明欣恍惚道:“如意姐姐,你说的我竟不懂,她要如何做才行。”
冬娘笑道:“左不过就是一个字‘等’。”
善奴恭敬道:“郡主放心,哪怕奴婢躲在冷宫一夜也要弄清楚宁采女是如何传递消息的,到时必能为郡主揪出那暗里鬼。”
莲青又问道:“小姐怎么能这般轻易相信了她,她口口声声说宁采女是她的恩人,她岂能轻易背叛了她的恩人,倘或跑到宁采女那儿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咱们不是白忙活了一声?”
如意笑嗔道:“你这蹄子如今也这般细心了,你这话说的还真提醒了我。”她双手一击道,“还不把人快些带进来!”
善奴疑惑的抬起了头,只见暮光影里有个削瘦如枯骨般的影子一瘸一拐的缓缓拖着脚步走了进来,她脸色大变,继而变得愤怒异常,又看见她苍白如鬼般的惨样,心里却又痛快了几分,她永远都不会忘记她的脸,哪怕她化成灰,她也能在灰堆里找到她,她想站起来冲过去撕碎她,可也只得咬牙跪在那里,在郡主面前,她再不敢出丝毫差错。
如意脸色平静异常,只慢慢道:“我原本想着你是个可怜人,又对我忠心,所以还想着为你弄清事情的真相,特地命人去寻她,原以为大海捞针定寻不到的,谁知她竟然还留在京城成了乞丐婆子,只可惜你竟做出这般事来,倒叫我凉了心肠,若不是莲青提起,我都忘记我将她寻来了,当年的事,你问问她便知了。”
善奴深深的又磕了一个响头:“奴婢多谢郡主。”她缓缓站起身子,只觉得膝盖处磕的生痛,她一步一步走向她,想起往日,心口处竟好似被石磨打着圆儿碾压了一般,只把她碾成齑粉,和着血连着肉的齑粉,她忘不掉她的狞笑,还是她恶毒的赌咒之声。
报应,真是报应!瞧她这副模样想必这些年过的连狗都不如吧,她与自己是差不多大的年纪,如今正是青春正盛的年华,她却两鬓斑白,头发稀疏,连头顶都微微露出青皮来,头发向后梳成抿成一个小髻,一双半旧的鞋子里套着双白布袜子,脸色一片死灰,仿佛还带着死不净的积年污垢一般脏兮兮的,她的神情略显痴呆而麻木,站在那里显得非常局促和不安,当年的她是何等的意气风华,她乃舒妃手下第一得力大宫女,那时的舒妃因着有孕皇帝是极宠了,还连带着连她宫里的人都一起作威作福起来,自己不过就是唱了两句,就遭她痛骂和责打,如今她哪里还有往日的半点威风,倒像个被打敲打脊梁骨的废人。
她带着嘲笑而愤怨的神色走向她,她两手紧紧的绞在一起,一双眼骨碌碌乱转着,显得非常惊恐,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生怕被父母责罚一般,很不自在的扭动着自己枯瘦如才的身体,甚至连抬头的勇气都没有,只垂着眸看见一双淡黄色绣花鞋缓缓朝自己走过来,那鞋子上还绣着精细的繁花纹样,她身子猛地一抖,曾经她也是穿着那样精致的绣鞋,甚至比这双绣鞋还要精致,如今她只能如丧家之犬般流露在街头。
善奴咬着牙,冲过去就狠狠的打了她一个大趄趔,从牙缝里挤出三个令人痛恨而嫌恶的字,“赵修梅——”仿佛那三个字极肮脏的弄脏了她的嘴巴一般,她重重的啐了她一口,她只麻木的佝偻着身子,一双手还是紧紧的拧在一处,揉着衣角,只把衣角揉成一团皱。
“善……善奴……”她的声音带着不由自主的颤动,只抬眸无比凄然的望了望她又改口道,“不……小金莺……”
“呵呵……”善奴兀自冷笑,“我算是哪门子的金莺,是个破锣还差不多,若不是你我也不会变得这般。”她倏地揪住她的衣领逼问道,“是不是舒妃命你灌的哑泉里的水,是不是?”
她茫然的摇了摇头,只吞吞吐吐道:“不是……不是……”
“那是谁?”她恨不能直接将一双明亮的眼珠瞪落在她身上,她只害怕道,“是……是……”